翌日清晨。
林锦书于一楼坐着,看着外边的人支起摊子卖起晨食。
她瞧了许久,小食未见多少,那摆开的茶盏中的茶水倒是添了一盏又一盏。
于摊子前招呼的那人,她有些印象,正是昨日引他们来此客栈的那人。
因着身形的确较旁人矮小许多,才格外叫她印象深刻。
林锦书见他将一个个折叠成金银元宝模样的黄表纸扔于火中,茶壶在其上烹煮,烟雾从鼓嘴萦绕而起,将她的视野糊住。
她伸手挥了挥,心中莫名有些不适。
这里的习俗当真如此奇怪,竟将这烧给死人的物件作柴薪用?
她摇了摇头,摒弃乱七八糟的念头,站起身,往身后看去,见到林无霜从二楼走下,神情阴郁古怪。
“怎么这副神情?可是夜间做噩梦了?”林锦书走上前,想捏他的脸。
“我方才去圭玉房间寻她,未曾见着她人。”泱泱侧身躲开,冷脸绕过她,看着外边行人熙熙攘攘,一片祥和景象。
“谢朝辞他们也不见踪影。”
他笑了笑,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她,轻哂道,“阿姐,许是他们几人厌弃我们跟着,将我们抛弃在此处了。”
林锦书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后,收回手,应他的话,“且不说圭玉与世子为人如何,便当真是将我们丢在此处,又如何?”
“无霜,你当真想去上京么?”
泱泱冷笑一声,刚欲出声讽刺她,却听见那外边茶摊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理了理身上着装,面上重新挂上个标准的笑颜,朝那处走去。
林锦书看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莫名觉得无霜今日表现有些太过不寻常。
“大人可是刚回来?可要饮杯茶去去夜间寒气?”
圭玉看着面前人踮起脚,将茶壶取下,替她斟好满满一杯茶,又忙上前来递至她的面前。
“我这茶摊已开了好几百……十几年,十分受欢迎,大人今日既赶上新茶,可定要来尝尝!”
引童嘻嘻一笑,目光由她面上又移至她身旁的人身上,看了好一会儿,眼中古怪笑意更重。
圭玉挑了挑眉,没接他手中东西,似有所指说道,“我见昨日夜间外边热闹得很,怎的没看见你?”
引童见未能在她面前讨得了好,眼珠子打着转,面上笑意更盛,将茶盏放置之处摆好,又朝她说道,“大人,这城内众人各司其职,我也不过谋得一点小差事,怎的就叫大人如此惦记?”
圭玉没搭理他,于旁边摊子处停留,看着面前随手乱丢堆成一团的书卷,随手拿起一卷抖了抖,从中掉下一卷。
她招了招手,示意谢廊无过来。
谢廊无顺从地走至她的身旁,接过她手中画卷,于她面前展开。
其上人物同她先前在那吊死鬼那里看到的一般模样。
依旧是约莫能看出是个人,太多细节处实在画得乱七八糟,瞧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
唯一有区别的是,这幅上面未曾被人批注上那“美人”二字。
她皱着眉,又放开其他的书,抖搂出更多,每一幅展开都是一样的东西。
甚至有一些墨迹还尚湿润,手指方一碰上便晕染了开,显然是新画上去的。
引童从一旁费劲探出个脑袋,见她看得专注,目光游离,惊讶说道,“原来大人对这个感兴趣啊,怎的不问我,引童我定然为大人解忧!”
“你能瞧出什么?”圭玉并不怎么信他。
引童摸了摸脑袋,朝她笑了笑,“这,这画上人物显然是个美人啊,如此明显。”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幅,十分恭敬地捧在手中,细细端详后说道,“我倒觉得这瞧着同大人旁边这位公子有些相似。”
他倏而压低声音,试图靠近圭玉,表情很是贼眉鼠目,“大人将这人带至这酆都城内,可是想卖个好价钱?”
圭玉瞥了眼一旁的谢廊无,见他垂目看过来,她起了兴致,说道,“哦?这里还有此等买卖之事?”
“那自然!”引童将画卷收好,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大人可知晓轮回镜?传言可窥天命看透轮回红尘。”
圭玉敛起眼中笑意,认真看着他,“可是判官月轮回常挂在腰间的那个?”
引童未应答,只朝她眨了眨眼。
圭玉勾了勾唇,却无再理他的意思,转而朝客栈处走去,“好没意思,且不说你如何拿得这轮回镜给我,便是我拿到了,又有何用?”
“诶诶诶!”引童赶紧追上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凡人总喜欢论命数,问天命,于鬼怪而言,却无半点想窥探的东西?小人可是不信的,便是大人您,也总有在意的东西吧。”
圭玉停住脚步,目光落于他的面上,状似认同地点了点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你要买他去做什么呢?”
引童见有戏,眼睛亮了亮,“大人可知,方才那画卷出自谁之手?”
“乃是我们酆都鬼王之手!”
圭玉骄矜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引童一路跟着她往里走,见她于一处桌旁坐下,连忙候在一旁,“这鬼王最好美人之事,可并非空穴来风,乃是真有此事。”
“听闻这鬼王初始到酆都时,这城中较之现在不知乱了多少倍。
这酆都城酆都城,说来鬼域好听,实在不过是个大些的囚地,寻常日子城门处总聚集着数不尽数的鬼,不止境地往外冲,碰得神魂皆散都不肯罢休呢!”
他倏而靠近,满脸神秘地说道,“小人曾有幸见过鬼王大人一次,一身红衣灼灼,瞧着十分气派!”
“只瞧着了衣服?”圭玉觑了他一眼。
“我哪有本事当真见着那位大人的面?能瞧着背影已十分不得了了,不过此事传出去,也叫那些小鬼们学了去,越鲜艳的衣裳便越显出面皮好看。”
他的话顿了顿,欲言又止地看向不远处的谢廊无。
圭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口,“的确是寡淡了些。”
“确是如此,确实如此,大人说得可真是太对了!”
他清咳一声,语气显然欢快起来,“那位大人刚到酆都时,除了正日作画,便是持剑于高处,震慑众鬼。”
“他们有言,某日也不知大人是不是醉酒了,一人杀穿酆都内万余众鬼,自那日后再无人敢于白日聚集在生门处,也自此将那位大人挂上了鬼王的名号。”
引童一脸憧憬,口水险些滴落,看得圭玉渐渐皱眉,拿手中如意秤毫不留情敲了敲他的脑袋。
一连几下,引童才缓过神来,继续说道,“不知为何,后来那位大人极少再露面,偶尔出行时便是借有生死门将开之日,张罗娶亲之事,所娶之人算至现在已有几千人,但即使如此,大家也还是前仆后继地想去争个机会。”
他倏而羞涩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既好美人,那便寻得美人,就定能选上了。”
圭玉看着面前的如意秤,想起昨日那红装女鬼之话,若是当真非要寻个美人的话……
“大人可考虑清楚了?这买卖可做不做得成了?”
“想要阿容,你若只拿一轮回镜来诓我,可不太够。”圭玉弹了弹他的额角,力度并不小,只叫他往后退了退。
引童一脸沮丧,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推至一旁。
泱泱于一旁听了一大串车轱辘话,早已没了耐心,他走至圭玉面前,殷切地看着她,话中语气却阴冷,“圭玉姑娘若再不回来,我与阿姐便要忧心地出去寻你了。”
圭玉自然听出他的话外意,无非是告诉她,若她再不管不顾地离开,他便不能保证林锦书的安全了。
他如此乖戾难驯,实是叫她十分不得不警惕。
她甚至开始考虑,若将泱泱送给那劳什子鬼王,不知可不可靠,反正总归是要个面皮好的,无霜瞧着也挺讨人喜欢。
只是如此的话,阿锦那边,那定是千说万说都不肯的。
泱泱似乎瞧出她的不怀好意,咬着牙说道,“圭玉!”
圭玉冷眼瞥了他一眼,不予搭理。
此时分出神来瞧谢廊无的情况,却见他静坐在一旁,神色苍白,修长手指隐约可见点点青色。
“阿容?”
泱泱沉着见圭玉过去,冷眼嘲讽道,“生机失却大半,却又可见阴气入体,一副短命相,若当真再待在这种地方,便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林锦书见他如此胡言,皱着眉道,“无霜,慎言!”
圭玉虽不满泱泱所言,却也知晓他并未说谎,望日的确叫阿容较之往常虚弱许多,又随她观礼跟随百鬼夜行。
她一时忘记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如能在那种地方待那样久。
她刚一俯身,肩头便一沉。
谢廊无靠着她起身,而后又松手将她放开,轻摇了摇头,“不必忧心,我休息片刻便好。”
圭玉如何不忧心他的情况,也并不理解此时他为何又要如此讲“礼”地将她推开,上前扶住他便往二楼处走。
她十分记仇,小声道。“阿容若是再推脱,我也可直接抱你上去。”
谢廊无默了默,接她的话,“圭玉姑娘说的,我自然信。”
泱泱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眼中神情忽明忽灭,瞳孔中隐隐可见几道绿芒闪过。
林锦书并未注意到这些,转身见到一旁引童拿出个大箱子翻找些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寻什么?”
引童的动作毫无停顿,听着她的话嘻嘻一笑,应道,“我在准备喜事要用到的东西,你们人不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人逢喜事喜上眉梢嘛!”
林锦书觉得他说话好生古怪,想了想,心中纵有疑惑还是未再过问什么。
未过多久,引童终于翻找到一块喜帕,其上绣有金丝银线纹路,十分精巧漂亮。
他满心欢喜地咧开嘴笑了笑,捧着它往二楼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