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离开江州已有半月,江东方面的正式回复,终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达了朔方城北疆都督府。
回复并非圣旨,而是以大周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皇甫极的名义,下发的一道“钧令”。
都督府正堂,林枫端坐主位,麾下文武核心齐聚。传令的是一名身着华丽绢甲、神色倨傲的皇甫极亲卫校尉,他展开手中烫金的帛书,朗声宣读,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
“太尉令:查北疆守备林枫,虽行事或有僭越,然念其诛除国贼王允,稳定北疆局势,于国有功。特暂授林枫‘权知北疆军事’,赐旌节,许以便宜行事之权,统领北疆诸军,专司防御北漠事宜。”
宣读至此,石蛮、张贲等人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那校尉的话锋却骤然一转:
“然,北疆民政,关乎国计民生,不可久废。特委任江东名士,王清岚族弟,王明远,为北疆安抚使,即日赴朔方上任,总揽北疆赋税、刑名、官吏考绩等一应民政事务。”
“另,为助‘权知北疆军事’林枫更好抵御北漠,特调龙骧军偏将军谢玄,率本部一万精兵,入驻野狐岭,归林枫节制,协同布防。”
“望尔等文武相济,同心协力,共保北疆安宁。钦此。”
钧令宣读完毕,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那亲卫校尉合上帛书,略带一丝傲慢地看向林枫:“林将军,接令吧。”
林枫面色平静无波,缓缓起身,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帛书,淡淡道:“有劳校尉,代林某谢过太尉。”
送走传令校尉后,大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权知北疆军事?还特么是‘暂授’?‘便宜行事’?这他妈算什么名分!”石蛮第一个憋不住,破口大骂,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打生打死拿下朔方,到头来还是个临时工?还得受一个空降下来的什么狗屁安抚使的窝囊气?”
张贲也眉头紧锁:“王明远?王清岚的族弟?这分明是来夺权、掣肘的!还有那谢玄,说是归主公节制,协防北漠,谁不知道他是皇甫极的心腹爱将,兵家谢氏的翘楚?这一万龙骧军驻扎在野狐岭,名为助防,实为监视!一旦我等有异动,他们随时可以与北漠形成夹击之势!”
赵黑虎恨恨道:“皇甫极这是摆明了阳谋!给我们一个有名无实的军事指挥权,却把命根子一样的民政和财权交给他的心腹,再派一支精锐钉在我们的侧翼!我们若接受,则处处受制,迟早被其温水煮青蛙,慢慢蚕食殆尽!我们若不接受,便是抗命不遵,他便可名正言顺,以朝廷之名,发兵讨逆!”
孙青沉声道:“而且,我们刚刚经历大战,军力疲敝,民心未附,若此时与皇甫极翻脸,北漠再趁机进攻,我军危矣!”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将皇甫极这道钧令背后的凶险剖析得清清楚楚。这绝非封赏,而是一道裹着蜜糖的毒药,一条无形的枷锁!接受了,等于将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拱手让出一大半,未来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不接受,则立刻面临两面受敌的绝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枫身上。
林枫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那是由朔方城库房中找出的百年铁木所制,坚硬冰冷。他识海中的兵家道种缓缓旋转,分析着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推演着各种可能的走向。
“皇甫极此计,确实是阳谋。”林枫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慌乱,“他算准了我们内忧外患,不敢立刻翻脸,所以用这种看似妥协、实则步步紧逼的方式,来分化、削弱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地图前,目光扫过朔方城,扫过野狐岭,也扫过广袤的北疆土地。
“他给我们出了三道难题:民政、监军、名分。”林枫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王明远要来夺民政之权,谢玄要来行监军之实,而我这个‘权知北疆军事’的名头,更是如同空中楼阁。”
“主公,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真要忍下这口气?”石蛮急道。
“忍?当然不。”林枫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阳谋之所以是阳谋,就在于它摆在明处,让你明知是坑,也不得不踩。但,破局之道,未必只有硬碰硬一条路。”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眼神锐利如刀:“他皇甫极想用阳谋束缚我们,那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更大的阳谋,来破他的局!”
“陈先生临走前,曾与我密议数策,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好用上。”林枫看向负责内政和情报的几位文官,“首先,王明远不是要来当安抚使吗?好!我们以最高规格迎接!将原刺史行辕最好的院落收拾出来,给他作为安抚使府衙。但是……”
他话锋一转:“北疆历经战乱,民生凋敝,府库空虚,户籍、田亩、刑名卷宗在战火中‘损失大半’,需要大量时间重新整理造册。在他王明远熟悉情况、理清头绪之前,这安抚使的政令,恐怕出了府衙,也难有作为。我们要让他在文书和现实中,寸步难行!”
“其次,谢玄将军不是要来协防吗?欢迎之至!”林枫看向张贲、赵黑虎等将领,“野狐岭防线绵长,险要之处甚多。将最前沿、最艰苦、也是直面北漠兵锋最锐利的几处堡垒、哨所,‘慷慨’地划拨给谢玄将军驻防!并‘恳请’谢将军,务必守住这些要地,为我朔方主力休整争取时间。同时,我军主力后撤至二线,抓紧时间整训、补充,恢复战力。”
这一手极其厉害。看似将防务重任交给了谢玄,实则是将他和他的一万精锐,顶在了最危险的位置,充当抵挡北漠的第一道血肉盾牌。若北漠来攻,谢玄部首当其冲,必然损失惨重;若谢玄守不住,则林枫有充足理由问责,甚至借此削弱皇甫极插进来的这颗钉子;若谢玄能守住,消耗的也是北漠和皇甫极的力量,林枫乐见其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枫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关于我这个‘权知北疆军事’的名分。皇甫极想用这个虚名框住我们,那我们,就偏偏要把这个名分用足,用活,用到他无话可说!”
“传令!”林枫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以‘权知北疆军事、便宜行事’之名,发布都督府第一号令:《北疆战时垦荒安民令》!宣布,北疆境内,所有无主荒地、以及原属于王允及其党羽的非法侵占田亩,全部收归都督府所有!准许并鼓励流民、退伍伤兵及无地百姓垦荒,垦殖之地,前三年免征赋税,所产粮食归垦荒者所有!并可按垦荒功劳,授予相应‘军功田’爵位,虽无实职,可享尊荣与部分赋税减免!”
“第二号令:《北疆新军整编令》!宣布,整合原朔方降卒及铁山军各部,统一编为‘北疆都督府辖制诸军’!设立讲武堂,选拔军中骨干及民间有志青年入学,系统传授兵家战阵、肉身修行之法!设立军工司,集中墨家、公输家工匠,改良、研发军械!”
“第三号令:《北疆商贸优惠令》!宣布,鼓励各地商队前来北疆贸易,特别是粮食、药材、铁料等战略物资,予以关税减免,并提供安全保护!同时,由都督府主导,重建、扩大黑风堡盐场,所产精盐,优先供应北疆军民,余者销往各地,所得利润,充作军资!”
这三道命令,如同三把钥匙,直接插向了北疆此刻最核心的命脉,人心、军队、财富!
垦荒令,将土地与最广大的流民、百姓利益绑定,迅速恢复生产,收拢人心,并将“军功爵”与土地挂钩,绕开了朝廷的封赏体系,自成一套激励制度。新军整编令,则是名正言顺地整合力量,培养嫡系,提升战力。商贸令,则是打破封锁,开源节流,为整个体系注入血液。
这一切,都是在林枫“权知北疆军事”、“便宜行事”的“合法”名义下进行的!皇甫极给的这把“钝刀”,被林枫硬生生磨利了,反过来切割着皇甫极试图套上的枷锁!
“可是,主公,如此大的动作,王明远和谢玄那边,恐怕不会坐视……”有文官担忧道。
林枫冷笑一声:“王明远初来乍到,政令不出府衙,他拿什么反对?谢玄?他若敢以‘协防’之名,干涉我北疆内政,便是越权!我正好可以上表朝廷,参他一本!况且,他首要任务是应对北漠兵锋,可有闲暇管我们垦荒练兵?”
“我们要做的,就是快!在他反应过来,在他站稳脚跟之前,将这些既成事实,牢牢钉在北疆大地上!等到民心归附,军力强盛,仓廪充实之时,他皇甫极的阳谋,不攻自破!”
众人听着林枫条分缕析,原本凝重的心情豁然开朗,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原来,破局之法,就在这看似屈辱的“钧令”之中!
“诸位!”林枫环视全场,声音沉雄,“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关乎我铁山势力能否真正在北疆立足!望诸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
“谨遵主公之令!”众文武轰然应诺,士气如虹。
阳谋对阳谋的较量,就此拉开序幕。朔方城内,一道道政令如同插上翅膀,飞向北疆各地,一场轰轰烈烈的内部建设与外部博弈,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