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卷泛黄、质地近乎脆裂的皮纸。
上面用某种褪色的墨迹绘制着繁复的山川河流,更像是一张古老的舆图,而非现代地图。
舆图之上,有七个用朱砂圈出的红点,笔迹已然模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文秘书立刻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展开在无菌分析台上,试图用高清扫描仪解读上面的信息,然而除了几个依稀可辨的古地名,大部分信息都已在岁月中湮灭。
“技术上难以修复,材质是至少两百年前的硝皮纸,上面的标记……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文秘书的报告充满了专业术语,结论却只有一个:此路不通。
然而,当哑叔被请来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看到舆图的瞬间,骤然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颤抖着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却在距离图纸一寸的地方停下,仿佛那是不可触碰的圣物。
接下来的三天,哑叔不眠不休。
他就那么坐在分析台前,死死盯着那七个红圈,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回忆。
谁也不敢打扰他,整个指挥中心都笼罩在一种凝重的寂静之中。
第四日清晨,当天边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他苍老的面容时,哑叔突然动了。
他拿起一旁的炭笔,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在其中一个标注着“青溪镇”的红圈旁,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一盏油灯。
随即,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卡住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
“师父……每年冬至……点灯……祭社稷……”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清晰,仿佛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若灯熄……便是……人亡。”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清叶和陆超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这舆图的真正含义。
它不是藏宝图,不是军事布防图,而是“耕火社”这个古老组织的朝圣之路,是他们精神传承的脉络图!
那些红点,是散落在各地的“社稷坛”,而哑叔的师父,正是青溪镇社稷坛的守灯人!
“耕火社,原来不仅仅是一个教人种地的组织。”苏清叶低声自语,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
它是一个文明的继承者,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最古老的信仰——对土地与丰收的敬畏。
“我立刻组织一支精锐侦察队,携带最高规格的生存装备,前往青溪镇探路。”苏清叶当机立断,这是最理智、最安全的方案。
“不。”
一个沙哑的音节,打断了她的命令。
哑叔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竟挺直了几分。
他迎着苏清...叶的目光,一字一顿,用尽全力说出了他重生以来最完整的一句话。
“我……去。”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了一枚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黄铜小铃。
铃铛不大,上面用古篆刻着四个字——“岁稔年丰”。
“入门信物。”他将铜铃托在掌心,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若……灯还亮,我想……替他敲一声。”
这不仅仅是一个请求,更是一个传承者的宿命。
“我也去!”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小芽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她踮起脚,用小小的胳膊抱住哑叔的大腿,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认真,“我要帮爷爷点灯!”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现场的肃杀与沉重。
苏清叶看着这一老一小,沉默了许久。
她忽然意识到,这场寻访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军事侦察。
她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有力:“那就去。但我们不只是去找一个人,我们是去找一段活着的历史。”
五人小队迅速集结。
陆超担任队长,负责前线指挥与野外生存;苏清叶坐镇策应;哑叔是向导;文秘书负责技术支持与信息记录;而小芽,则是这次行动不可或缺的“吉祥物”。
他们放弃了所有载具,轻装简行,沿着一条早已废弃的铁路线,向着南方,向着未知的青溪镇进发。
末世的铁路,早已被疯长的变异植物和坍塌的山石所吞噬。
两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酸雨,将他们逼入了一处塌陷的地铁隧道。
腐蚀性的雨水在隧道口形成一片绿色的水幕,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酸味。
夜晚,隧道深处,众人围着一堆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荧光棒休整。
陆超警惕地守在入口,哑叔闭目养神,苏清叶则在战术平板上规划着接下来的路线。
“咦?”小芽翻着她随身携带的涂鸦本,忽然发出一声惊奇的轻呼。
她指着其中一页,递到苏清叶面前,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看,这个房子,是不是和哑叔爷爷画的那个灯很像?”
苏清叶凑过去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纸上,是小芽此前某天午睡醒来后,迷迷糊糊画下的“梦里的院子”。
那是一座古朴的四合院,最显眼的,便是门楣上繁复的雕花,以及院子角落里一架巨大的石磨。
这构图、这细节,竟与那张古老舆图上,“青溪镇”红圈标记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微缩图案,惊人地吻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小芽的身世与这古老的传承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有了这意外的“导航”,他们的行程变得更加明确。
循着小芽梦境中的记忆和舆图的指引,一行人在肆虐的暴风雪中艰难跋涉了两日,终于抵达了地图所示的位置。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没有古朴的院落,没有温暖的灯火。
只有一片被大火焚烧过的焦土和半截残破的断墙。
这里,早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不……不会的……”哑叔踉跄着冲入废墟,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刨挖着积雪和黑土,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发出绝望的悲鸣。
陆超和苏清叶的心都沉到了谷底。灯,终究是灭了。
就在众人陷入死寂的悲伤时,哑叔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在倒塌的灶台之下,摸索着掏出了一只被烟熏得漆黑的陶罐。
他颤抖着打开罐口,一股干燥的谷物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罐子里,竟是一捧颗粒饱满、保存完好的稻种!
在稻种之上,还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蜡纸。
苏清叶小心翼翼地展开蜡纸,上面是一行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灯未灭,种未绝,后人自会来。”
这十二个字,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所有人头顶的阴霾!
师父没有死!他只是转移了!他留下了火种,和等待后人的信念!
当夜,他们就在遗址上搭起了简易帐篷。
陆超提议点燃一支高能燃料棒取暖,哑叔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他坚持要在院子中央,那个曾经是社稷坛的位置,挖出一个浅坑,铺上干草与松脂,用最古老的方式,亲手点燃一堆篝火。
当第一缕火焰腾起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远处漆黑一片的山脊之上,突然闪现出一点微光,极其微弱,却在风雪中顽强地亮着,忽明忽暗,像是在无声地回应着这边的火焰。
“那是什么?”陆超立刻举起夜视望远镜。
“光源距离我们大约三公里,是……是火光!”文秘书也举起了高倍望远镜,她忽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苏姐!你看!火光旁边……有个人影!他……他在摇铃!那铃铛……和哑叔那枚一模一样!”
希望的火焰,在每个人心中重新燃起。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队伍便冒着风雪,向着那光源处进发。
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里,他们找到了那点微光的来源。
洞中,一位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蜷缩在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旁,靠着融化的雪水和几根干瘪的草根维生。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白翳覆盖,几乎失明。
当哑叔颤抖着摇响手中的铜铃时,那老者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眶里瞬间涌出两行热泪。
“岁稔年丰……是……是耕火社的铃声……”他摸索着站起身,朝着铃声的方向深深一拜,“我还以为……最后一个耕火弟子走了……”
原来,他正是当年青溪镇总坛的留守执事。
在灾难降临时,他带着最后的种子和典籍躲入深山,每年冬至,即便双目失明,他依然会摸索着爬上山脊,点燃一小堆篝火,作为守望的信号,直至油尽灯枯。
确认了哑叔的身份后,老执事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他颤抖着从怀里,从那破烂的衣物最里层,摸出了一本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书册。
他将书册郑重地交到哑叔手中,枯槁的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像是交付一个世界的重量。
“这是……《耕火律》……我族最后的根……”
苏清叶的目光落在书册的扉页上,那里,用血一般的朱砂,写着八个顶天立地的大字。
那八个字,像八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里。
她看着晨光中那本残破的古卷,看着身旁这一老一少两个传承者,看着远方被风雪覆盖却依然孕育着生机的土地,轻声说道:
“这一仗,我们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让人记得——什么叫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