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当“影”支撑着沈砺、背负着薛九指、怀抱沈青的沈砺，冲出那片翻涌着怨煞之灵的灰雾死地时，天色已近破晓。沉兵谷永恒的灰暗被撕开一道微弱的缝隙，惨白的天光吝啬地洒落，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死气与寒意。
前方，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战场遗迹和翻涌的怨煞雾气，而是一片怪石嶙峋、死寂荒芜的山谷隘口。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黑色苔藓的崖壁，中间一条狭窄的、布满碎石的小径蜿蜒向上，通向谷外未知的世界。这里死气的浓度虽然依旧令人不适，但比之核心区域和怨煞死地，已如天壤之别。
“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歇，他敏锐地找到了一处背靠巨大黑色岩石、相对避风的狭窄岩缝。岩缝内空间不大，仅容数人，地面是冰冷的黑色冻土。
他先将背上枯槁的薛九指小心地放下，让其平躺。薛九指的气息依旧微弱平稳，如同沉睡，腰间衣物下那块残破令牌的位置被污血浸透。接着，“影”支撑着沈砺，让抱着沈青的他，缓缓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
“嗬……嗬……”沈砺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和左臂那冰火交织的蚀骨之痛。混沌的意识在天光刺入眼帘的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怀中那具小小的、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青儿！”沈砺心头剧震，瞬间低头！当看到妹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小脸，感受到她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时，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寒潭尸虺的巨口更让他恐惧！
他下意识地收紧右臂，将妹妹冰冷的小身体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上。右掌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按在沈青的后心！体内那丝狂暴微弱、几近枯竭的气感，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疯狂压榨、催动！不顾经络的撕裂感，不顾左臂异力的躁动，丝丝缕缕地、带着他全部的焦急和意志，强行渡入沈青体内！
“醒过来！青儿！哥在这里！醒过来！”沈砺在心底疯狂呐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妹妹毫无生气的脸。
或许是感受到了哥哥那不顾一切的意志和渡入的微弱气机，或许是那赤子金焱的本源潜质在求生本能下被再次引动。沈青冰冷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胸口被破烂布条简单包扎的手腕伤口下，那几乎熄灭的赤金色微芒，极其微弱地、却无比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却不肯熄灭！
这微弱的变化，却让沈砺几乎窒息的心脏瞬间被狂喜填满！有效！他的气，能帮到妹妹！
他更加不顾一切地催动那丝微弱的气感，如同捧着最后的火种，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渡入沈青枯竭的体内。他右掌紧贴的位置，那赤金色的微芒虽然微弱，却如同扎根的星火，在沈砺气机的“浇灌”下，艰难地维持着不灭。而沈砺左臂上那布满裂痕、覆盖着暗红藤灰纹路的黑色冰晶，在沈青血脉微光持续散发的、那微弱却纯粹的温暖气息抚慰下，其下躁动的蚀骨冰焰之力，竟也暂时被安抚，保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
“影”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没有阻止沈砺近乎自毁般的渡气行为，只是默默地半跪在沈砺身侧。沾满暗红泥土的枯瘦右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沈砺左肩那覆盖着黑色冰晶的边缘。
一股冰冷、沉凝、带着奇特吸附感的力量，顺着“影”的手指，渗入冰晶裂痕下的暗红藤灰纹路之中。原本因沈砺不顾一切催动气感而有些松动的藤灰压制，在这股力量的稳固下，重新变得牢固。沈砺左臂传来的剧痛也似乎减轻了一丝，让他能更专注地为妹妹渡气。
做完这一切，“影”的目光，才终于落在了旁边昏迷的薛九指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了薛九指腰间那块被污血和泥土完全覆盖的残破令牌之上。
兜帽阴影下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探究和……确认。
他伸出左手——那只刚刚以短刀斩灭怨煞之灵、此刻依旧带着冰冷煞气的手。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枯瘦的手指，轻轻拂开薛九指腰间破烂衣物上凝结的污血块和干涸的泥土。
随着污秽一点点被剥离，那块令牌的轮廓逐渐清晰。它比巴掌略小，形状不规则，边缘断裂，显然只是完整令牌的一部分。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带着一种古老沧桑的气息。令牌表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难以洗刷的暗沉污渍。
“影”的手指，沾着一点唾液（在这死地，这已是难得的“清洁剂”），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拭着令牌表面最厚的一处污血凝结块。
一下，两下……
污血块被慢慢擦去，露出了下方令牌的本体——一种暗沉如青铜、却又隐隐透出内敛光泽的材质。而在那被擦拭干净的、约莫两指宽的狭小区域上——
一道纹路，清晰地呈现出来！
那并非雕刻，更像是令牌材质本身天然形成的脉络，或者是以一种失传的技艺熔铸进去的印记！纹路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而纯粹的赤金色泽！它极其古朴、玄奥，形态如同一朵正在燃烧、却又永恒凝固的火焰！虽然只是残缺的一部分，但那股神圣、威严、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污秽邪祟的意境，却扑面而来！
这道赤金火焰纹路，与沈青昏迷中本能激发、净化怨煞之灵的光芒，与沈青血液中蕴含的那微弱金芒，其本源气息——同出一源！
“果然……”一声极其低沉、沙哑，仿佛压抑了无数复杂情绪的自语，从“影”的兜帽阴影下传出。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赤金火焰纹路，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追忆？敬畏？还是沉重的责任？
令牌离体，似乎对昏迷中的薛九指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影响。他那原本因九死还魂蕊和沈青血液而恢复了一丝淡薄血色的枯槁面容，似乎又灰败了一分，呼吸也微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
“影”立刻察觉到了薛九指的变化。他毫不犹豫地将擦拭干净的残令小心地放在自己沾满泥土的膝上。沾满暗红泥土的右手迅速探入怀中粗布袋，抓出最后仅存的一小撮蚀骨藤灰烬，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薛九指的心口位置（之前覆盖藤灰的地方）。同时，他左手并指，迅捷如风地在薛九指胸前几处大穴连点数下！
一股微弱但精纯的、带着藤灰特有气息的力量渡入。薛九指紊乱的气息这才重新平稳下来，脸上的灰败之色稍缓，但依旧比之前更加虚弱。
“影”的目光重新回到膝上的残令。赤金的火焰纹路在微熹的天光下，散发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岩地，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赤阳令……残片……”沙哑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洞穿迷雾的冰冷，“……难怪……蚀骨藤……寒潭死气……还有那玄阴尸虺的守护……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猛地抬起，透过岩缝狭窄的入口，望向沉兵谷深处那翻涌死气的方向，兜帽阴影中仿佛有寒光一闪。
“那些东西……恐怕已经嗅到味道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就在这时——
“唔……”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幼猫般的呻吟，从沈砺怀中响起。
沈砺浑身一震，猛地低头！
只见沈青那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与沉重的眼皮搏斗。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睛，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沈砺那张布满血污、焦急万分的脸。
“哥……哥……”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声音，带着极致的虚弱和茫然，“冷……好冷……”
“青儿！青儿你醒了！”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沈砺的疲惫和伤痛，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妹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不怕！哥在！哥抱着你！不冷了！很快就不冷了！”
沈青虚弱地眨了眨眼，小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艰难。她似乎想动一动，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岩缝，看到了旁边昏迷的薛九指，看到了半跪在旁、兜帽遮面的“影”，最后，目光落在了“影”膝上那块……散发着微弱赤金光泽的残破令牌上。
当看到那道赤金火焰纹路的瞬间，沈青那双原本虚弱茫然的大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难以名状的悲伤，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她小小的灵魂！
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更加剧烈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涌出！刚刚恢复的一丝微弱意识，在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血脉的冲击下，如同风中烛火，再次摇曳欲熄！
“呜……”一声压抑的、充满了痛苦和悲伤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小小的身体在沈砺怀中剧烈地抽搐起来，刚刚睁开的眼睛再次无力地闭上，气息瞬间又微弱了下去！
“青儿！青儿你怎么了？！”沈砺吓得魂飞魄散，渡入的气机瞬间紊乱！
“静心！” “影”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按在沈砺左肩的手猛地发力！一股冰冷沉凝的力量强行稳住沈砺几乎暴走的气机和左臂蠢蠢欲动的冰焰！同时，他沾满暗红泥土的右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抓起膝上的残令，迅速用一块破布包裹，塞入了自己怀中，隔绝了那道赤金纹路的光芒！
“令牌……收好……” “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沈砺，“……不想她死……就忘掉你刚才看到的……也让她……忘掉！”
沈砺抱着再次昏迷、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的妹妹，感受着她身体无意识的颤抖和那股莫名的悲伤，再听到“影”那冰冷而严厉的警告，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甚至压过了左臂的剧痛。
那令牌……那道火焰……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青儿看到它会如此痛苦？为什么“影”会如此紧张？那句“不想她死”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神。但看着怀中妹妹惨白的小脸和微弱的气息，沈砺死死咬住了牙关，将所有的疑问和恐惧都强行压了下去。
他重新凝聚心神，不顾一切地催动着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感，更加小心、更加专注地渡入沈青体内，试图抚平她血脉深处那莫名的悸动和悲伤。
岩缝内，只剩下沈砺粗重艰难的喘息、沈青微弱断续的呼吸、薛九指沉睡般的微弱气息，以及“影”那如同磐石般沉默而凝重的身影。
残令现世，遗光微明，带来的并非答案，而是更深沉的迷雾和……迫在眉睫的杀机。
第二十五章 遗光·残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