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这天,北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着葆仁堂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陈砚之正在暖炉边烤着双手,看爷爷用小铡刀切附子。乌黑的附子被切成薄片,边缘泛着油光,爷爷切得极慢,每一片都厚薄均匀,仿佛在雕琢一件珍贵的玉器。
“这附子是上个月从四川运来的,炮得透,毒性去得干净,”爷爷把切好的附子片摊在竹匾里,“天冷到这份上,有些沉寒痼疾就该用它来温化。”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伴随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一个裹着厚棉袄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走进来,脸色青黑,嘴唇发紫,每走一步都要喘半天。“陈医生……咳咳……您给看看,这老寒腿又犯了,疼得夜里睡不着。”
老太太的儿子解释道:“我娘这腿病有十几年了,一到冬天就加重,今年尤其厉害,膝盖肿得像馒头,摸上去冰凉,贴了多少膏药都没用,连路都快不能走了。”
陈砚之扶老太太坐下,掀开她的裤腿,膝盖果然肿得发亮,皮肤呈青紫色。他用手按了按,老太太疼得直咧嘴:“就像有冰碴子往骨头里钻……”
搭脉时,陈砚之只觉得脉象沉迟无力,像埋在冰底下的枯枝。再看舌苔,白腻如霜,舌底的青筋又粗又紫。这是典型的“寒湿痹阻,肾阳亏虚”,大寒时节,阴寒最盛,肾阳被遏,寒湿凝滞经脉,才会导致这般剧烈的疼痛。
他忽然想起《伤寒论》里“少阴病,身体痛,手足寒,骨节痛,脉沉者,附子汤主之”,又记起《汤药经残卷》中“大寒治痹,当以附子温肾散寒,兼通经络”的记载。两者相合,正适合老太太的病症。
陈砚之走到药柜前,提笔思忖。附子是温阳散寒的要药,能破沉寒痼疾,但性烈,用量需格外谨慎。他写下:炮附子6克(先煎一小时)、桂枝10克、白术12克、茯苓15克、当归10克、独活8克、牛膝10克、杜仲10克、细辛3克、炙甘草6克。
写下“炮附子6克”时,他特意加重了笔力,旁边注明“先煎一小时”——这是减毒的关键,必须严格遵守。细辛3克也是安全剂量,既能散寒止痛,又不会过辛耗气。
爷爷过来看了药方,又摸了摸老太太的膝盖,问:“是不是觉得腰也发沉,像揣着块冰?”
老太太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腰凉得像敷了冰袋,连带着小肚子都坠得慌。”
“那就再加3克肉桂,”爷爷指着药方,“附子温肾阳,肉桂引火归元,能让阳气更好地达于四肢。另外,她膝盖肿胀,是湿邪偏重,加5克薏苡仁,既能祛湿,又能缓和附子的燥烈。”
陈砚之恍然大悟。薏苡仁性凉,能健脾祛湿,与附子配伍,一温一凉,既能助附子散寒,又能防其过热伤津,正是“配伍制性”的道理。他立刻添上“肉桂3克”“薏苡仁15克”,又想起老太太脉沉,说明气血运行不畅,加6克红花活血通络,让温阳药能更好地通达关节。
“附子先煎一小时,”爷爷又叮嘱道,“煎好后尝一口,不麻嘴才算安全。喝药时要温服,喝完吃半碗小米粥,护住脾胃。”
抓药时,陈砚之特意挑了片最大的附子,放在药戥上仔细称量,6克不多不少。他把附子单独包好,再三叮嘱老太太的儿子:“这包药要先放砂锅里,加水没过药面,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煎一小时,再放其他药,总共煎四十分钟。千万不能用铁锅,会有毒性。”
老太太的儿子拿着药包,满脸感激:“谢谢您,陈医生,我们一定按您说的做。”
“这药喝下去可能会觉得浑身发热,微微出汗,”陈砚之补充道,“那是好事,说明寒气在往外排,别紧张,也别减衣服,让汗慢慢落。”
傍晚时分,雪小了些。爷爷坐在暖炉边,看着陈砚之整理药方,忽然说:“附子这味药,就像寒冬里的火种,用好了能暖透全身,用不好就会灼伤自己。你今天用量谨慎,配伍周全,知道用薏苡仁制其燥,肉桂引其力,算是摸到了用附子的门道。”
陈砚之望着窗外的风雪,想起老太太青黑的脸色,轻声道:“以前总怕附子有毒,不敢用,现在才明白,只要辨证准确,配伍得当,毒药也能变成救命的良药。”
“《汤药经残卷》里说‘药无善恶,贵在当用’,”爷爷往炉里添了块炭,“就像这大寒,看着严酷,却是孕育春天的开始。医生的本事,不在于避开猛药,而在于让每一味药都能在最合适的地方发挥作用。”
陈砚之翻开笔记本,写道:“大寒,用附子温阳散寒。《伤寒论》的附子汤,《汤药经残卷》的散寒法,都藏着‘以热治寒’的智慧。附子像深冬的炭火,能焐热最顽固的寒冰,配以肉桂引火,薏苡仁制燥,刚柔相济。爷爷说,用猛药如驭烈马,既要敢放手,又要善驾驭,才能行稳致远。”
竹匾里的附子片在暖炉的余温下慢慢烘干,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陈砚之看着它们,忽然觉得,所谓医道,就像在寒冬里行走,既要懂得敬畏严寒,也要有举起火种的勇气——就像这大寒之后,必定是立春,再顽固的疾病,只要辨证精准,用药得当,总能迎来康复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