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主卧。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将空间沉入一片仿佛凝固的、压抑的墨黑。
昂贵丝绒被褥下，顾霆琛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绷紧着。昂贵的埃及棉枕套被冷汗浸透了一片深色的阴影，贴在额角濡湿的发丝上。常年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大脑，此刻却像一台失控的引擎，在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尖锐的、无法摆脱的异物感之间疯狂拉锯。
（心话：安静…该死的安静…）
可偏偏，死寂本身也成了一种折磨。别墅太大了，空旷得能将任何细微的噪音放大成雷鸣——佣人早已被他厉声呵斥远离这一层，保镖守在主楼梯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绝对的安静中，感官反而变得更加诡异而敏锐。
那缕该死的橙花香，明明若有似无，却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绕上紧绷的神经。
然后，声音来了。
极其细微的，却清晰得足以刺穿耳膜——
“叮铃…”
像是硬币坠落在昂贵地毯上，发出的沉闷又清晰的脆响！
顾霆琛紧闭的眼皮猛地一跳！
（心话：什么声音？！）
“叮铃…叮铃…”
又是一枚！再一枚！
仿佛就在这空旷奢华的主卧地毯上，正有人…不，是那个“东西”…正一枚一枚地，将冰冷的硬币扔下…
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
极其细弱的、压抑到极致的…啜泣。
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悸的悲恸，仿佛要哭断了气。
“呜…妈…”
这个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字眼，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顾霆琛的太阳穴！
“滚！”一声暴躁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昂贵的羽绒枕死死按在头上，试图隔绝那来自记忆深处、如同跗骨之蛆的回响！（心话：闭嘴！不许响！）
然而，幻听并未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布料摩擦地毯的、极其缓慢而沉重的…窸窸窣窣…
像是什么东西…正拖着沉重的躯壳，一点一点…爬行…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已经爬到了床沿…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寒意，猛地从床脚窜了上来！
顾霆琛惊恐地睁开眼！
视线所及，依旧是主卧一片沉沉的黑暗。昂贵的水晶吊灯只剩下一个模糊狰狞的轮廓。
没有硬币。
没有啜泣。
没有爬行的身影。
只有死寂。和那顽固的、丝丝缕缕的橙花香。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没入鬓角。
“该死的！”他低咒一声，猛地坐起身，粗重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楚。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指尖冰凉。
（心话：只是幻听…压力太大…）
他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商场上再大的风浪他都经历过，几个幻听算什么？
可身体里那种被无形绳索紧紧勒住、几乎要窒息的恐慌感，却真实得可怕。
他掀开被子，赤脚踏上冰凉的地板。昂贵的真丝睡衣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不适。
必须离开这个房间！
仿佛背后有冰冷的视线在盯着他。
他大步走向卧室门，手指搭上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就在拧开的瞬间——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坍塌！
不再是熟悉的走廊壁灯。
而是一片…悬崖！
呼啸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猛地灌入鼻腔！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撕扯着他的头发和昂贵的睡衣！
脚下是深不见底、翻涌着墨黑色海浪的万丈深渊！
而在悬崖的最边缘，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站着。
狂风卷起她洗得发白的棉布裙摆，像一面绝望的旗帜猎猎作响。
他的心，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剧痛！
“苏念安！”他下意识地想吼，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那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不是背对着他。
她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狂风卷起她凌乱的长发，露出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
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那双曾经盛满倔强、隐忍，也曾有过短暂光亮，最终只剩下麻木的眼睛，此刻正穿透呼啸的风，穿透冰冷的夜色，死死地…空洞地…望着他。
然后。
两道清晰的泪痕，如同透明的溪流，无声地…蜿蜒而下。
划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
坠落。
那双空洞的眼，死死地锁着他。
嘴唇，微微开合。
没有声音。
但他却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颅骨：
“顾霆琛…”
“你…满意…了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绝望和冰冷的诘问！
“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暴怒、荒谬和更深层的、无法言喻的惊悸，狠狠攫住了顾霆琛的喉咙！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下一秒！
那个站在悬崖边缘的身影，那双盛满空洞泪水的眼，对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弧度。
像是嘲讽，又像是…彻底的解脱。
然后——
她张开双臂，如同折翼的白鸟，向后猛地一仰！
决绝地！
坠入了身后那片翻涌着死亡气息的、墨黑色的深渊！
“不——！！！”
一声凄厉、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终于冲破顾霆琛的喉咙，在死寂的主卧里疯狂炸响！
他猛地睁开眼！
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浑身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昂贵的丝质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眼前，是熟悉的、黑暗的主卧。
没有悬崖。
没有呼啸的风。
没有坠落的苏念安。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压抑不住的喘息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孤绝和…狼狈。
又是梦。
该死的噩梦！
他大口喘着气，抬手用力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指腹下是皮肤紧绷的触感和血管狂乱的搏动。那个画面——那双空洞绝望的泪眼，那句冰冷的诘问“你满意了吗？”，还有那决绝的后仰坠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心话：假的！都是假的！她该死！她活该！）
他试图用暴戾的怒火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但那份空洞带来的冲击，远比愤怒更沉重，更…难以摆脱。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
他踉跄着冲进与主卧相连的奢华浴室，甚至来不及开灯，扑到冰冷的白色大理石盥洗台前，双手死死撑住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黑暗中，巨大的镜面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脸色灰败，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额角青筋暴跳，昂贵的睡衣凌乱地敞开着，露出紧绷的胸膛——哪里还有半分叱咤商场的顾氏总裁模样？
他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被梦魇折磨得形容枯槁的男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狂躁和毁灭欲猛地升腾而起！
“哗啦——！”
他猛地挥臂，将台面上林薇薇那些昂贵的、瓶瓶罐罐的护肤品、香水扫落一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滚！都给我滚！”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片无形的、无处不在的阴影，发出嘶哑的低吼！（心话：滚出我的脑子！）
门外传来保镖紧张的询问：“顾总？您没事吧？”
“滚远点！”顾霆琛头也不回地咆哮，声音带着未褪尽的惊悸和暴戾。
保镖瞬间噤声。
他撑着冰冷的台面，粗重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那份生理性的翻涌和心头的惊涛骇浪。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宽敞冰冷的浴缸。
恍惚间，那光洁的白色浴缸内壁，似乎又映出了另一幅景象——
逼仄阴暗的佣人房角落。瘦弱的女人死死蜷缩着，双手紧紧护在小腹上，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尖刺、只剩下最柔软内里供人宰割的刺猬。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那不是伪装，那是…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绝望。
那份空洞，在此刻，竟然与悬崖边那双流泪质问的眼睛…重合了！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心话：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些？！）
一股深沉的、混合着暴怒、烦躁、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尖锐刺痛感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他需要麻痹！
立刻！
他跌跌撞撞冲出浴室，甚至懒得开灯，凭着记忆冲向主卧角落那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恒温酒柜。
“啪嗒。”
酒柜柔和的感应灯亮起，照亮里面一排排昂贵的液体琥珀。
他看也不看，粗暴地拽出一瓶未开封的顶级麦卡伦威士忌，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几下才拧开沉重的金属瓶盖。
浓烈刺鼻的酒精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试图驱散空气中那缕顽固的橙花香。
他仰起头，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下去！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路烧灼着喉咙、食道，最后重重砸进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但也带来一种短暂而强烈的、近乎麻痹的刺激感。
“咳…咳咳…”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但他没有停。
像个濒死的沙漠旅人贪婪水源，他再次狠狠灌下第二口、第三口…
冰凉的玻璃瓶身很快被他掌心的冷汗和体温捂热。
意识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变得混沌、模糊。
眼前奢华却冰冷的主卧景象开始旋转、扭曲…
那些清晰的噩梦画面，那双空洞流泪的眼睛，那句冰冷的质问…似乎被酒精暂时冲淡了尖锐的轮廓，变得模糊而遥远。
身体里那股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弦，似乎也…松懈了一丝。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沉重的身体跌坐到主卧中央那张巨大冰冷的丝绒沙发里。
昂贵的皮革包裹着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握着酒瓶，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大口喘着气，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试图让酒精更快地侵蚀掉那些该死的、纠缠不休的画面和声音。
（心话：烧掉…烧干净…）
就在这时。
主卧厚重华丽的双开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浓郁甜腻、精心调配的香水味，伴随着走廊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
“霆琛哥？”林薇薇刻意放柔、带着担忧和试探的声音响起。
她穿着一袭柔滑的丝质睡袍，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在走廊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婉动人。她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袅袅热气在冷寂的空气中氤氲开。
“我听到声音…不放心你…”她走进来，目光扫过一地狼藉的昂贵护肤品碎片，扫过顾霆琛手中握着的、已经下去小半瓶的威士忌，扫过他此刻失魂落魄、浑身冷汗、被酒精浸染得眼神迷离的狼狈模样…
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和狂喜，但面上却瞬间切换成更加浓烈的关怀和心疼。（心话：机会来了！趁他病，要他‘心’！顾太太的位置，非我莫属！）
“天啊，霆琛哥！你怎么喝这么多！”她惊呼一声，放下牛奶，快步走到沙发边，蹲下身，柔软微凉的手试探性地抚上顾霆琛紧握着酒瓶、指节泛白的手背，声音带着刻意的轻颤，“别喝了…你这样…我心疼死了…”
顾霆琛模糊的视线落在眼前那张写满“担忧”的脸庞上。
酒精模糊了边界，也扭曲了感知。
空气中，那属于林薇薇的、馥郁甜腻的香水味，与他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那缕该死的橙花淡香，竟开始诡异地交织、缠绕…
眼前这张精心描绘的、温婉关切的脸…
在酒精造成的晃动光影里…
在浓烈香气的混淆下…
那精致的眉眼轮廓…那刻意放柔的嘴角弧度…
竟在某一瞬间，恍惚地…重叠上了另一张苍白、绝望、带着泪痕的面孔…
顾霆琛猛地一震！迷离的眼神骤然聚焦，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难以置信的脆弱，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林薇薇的脸。
他沾着酒液的、滚烫的大手，猛地反手用力，一把死死攥住了林薇薇抚在他手背上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林薇薇痛得瞬间蹙眉，差点惊呼出声！（心话：他抓我？！抓这么紧？！）
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扑面而来。
顾霆琛倾身向前，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林薇薇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寻找某个永恒烙印在他噩梦深处的影子。
然后。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浸透了酒精和某种深重迷茫的字眼，从他紧抿的薄唇间，艰难地…逸了出来：
“…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