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AJ附属托儿所“雏鸟之家”的门牌,在冬日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柔和。鹅黄色的外墙,矮矮的彩色围栏,里面隐约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和老师温柔的说话声。Echo抱着宇轩站在大门外,脚下像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小家伙今天被打扮得格外精神,穿着干净暖和的连体衣,小脸蛋红扑扑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只是好奇地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热闹的地方,小嘴里无意识地啃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
“bonjour, madame. Vous êtes nouvelle?(您好,夫人。您是第一次来吗?)” 一位面容和善、系着彩色围裙的中年女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亲切笑容。她是托儿所的负责人,玛侬女士。 Echo的心跳得飞快,喉咙发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bonjour… oui. Je… Je m’appelle Echo. c’est mon fils, Yu xuan…(您好…是的。我…我叫Echo。这是我儿子,宇轩…)” 她把宇轩的名字发音尽量念得清晰些。
玛侬女士的目光落在宇轩身上,笑容加深了些:“oh, quel beau petit gar?on!(哦,多么漂亮的小男孩!) bienvenue à la maison des poussins.(欢迎来到雏鸟之家。)” 她热情地引着Echo往里走,“Viens, Yu xuan, viens voir les autres enfants et les jouets!(来吧,宇轩,来看看其他小朋友和玩具!)”
托儿所内部明亮温暖,墙壁上画着可爱的动物,地上散落着柔软的垫子和色彩鲜艳、适合婴儿抓握的玩具。几个和宇轩差不多大的宝宝正被保育员抱着,或者坐在垫子上拨弄玩具,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气氛看似轻松愉快。
交接的过程比Echo想象的更有效率,也更让她揪心。玛侬女士拿出表格让她填写宇轩的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询问了作息时间和注意事项(喝奶时间、辅食种类、喜欢的玩具等)。Echo一边用磕磕绊绊的法语夹杂着英语回答,一边感觉到怀里的宇轩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小家伙似乎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和母亲紧绷的情绪。
“très bien.(很好。)” 玛侬女士收好表格,微笑着伸出手,“maintenant, vous pouvez me le confier.(现在,您可以把他交给我了。) Nous allons bien nous occuper de lui.(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就是这一刻。Echo感觉自己像被推到了悬崖边。她低头看着宇轩,小家伙也正仰头看着她,清澈的大眼睛里是全然的依赖。她僵硬地、缓缓地将宇轩递向玛侬女士伸出的手臂。
就在宇轩的身体离开她怀抱的瞬间,仿佛身体连接的脐带被骤然切断!小家伙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当玛侬女士稳稳地抱住他,而妈妈的面孔开始远离时,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宇轩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小小的身体在玛侬女士怀中拼命扭动挣扎,两只小手拼命地朝Echo的方向抓挠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滚落。
“mama! mamamama!! mama!!!” 纯粹的、来自婴儿本能的对母亲分离的恐惧和绝望,毫无保留地通过这震耳欲聋的哭喊宣泄出来。那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玛侬女士差点抱不稳他。
Echo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这哭声撕成了碎片!眼泪几乎是同时冲出了她的眼眶。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想把儿子重新夺回怀里,想告诉他妈妈在这里,妈妈不走!
“Non, non, madame Echo!(不,不,Echo夫人!)” 玛侬女士经验丰富,一边努力安抚着剧烈挣扎哭嚎的宇轩,一边用温和但坚定的语气阻止Echo,“c’est normal! La première séparation est toujours difficile. Laissez-lui le temps de s’habituer.(这是正常的!第一次分离总是很困难。给他一点时间适应。) Si vous restez, ce sera plus dur pour lui et pour vous.(如果您留下来,情况对他和对您都会更困难。)** Allez, partez maintenant, vite.(去吧,现在就走,快一点。)**”
玛侬女士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哭得浑身颤抖、小脸憋得发紫的宇轩,转身快步走向活动室的深处,试图用玩具和保育员的声音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宇轩的哭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凄厉绝望。“mama!! mamaaa!!!”一声声,像钝刀子割在Echo的心上。她能看到儿子挣扎着扭过头,泪眼模糊地寻找着她的身影,小小的身体因为哭得太厉害而剧烈地抽噎着。保育员试图拿一个会发声的布偶吸引他,却被宇轩哭着用力推开。
“Yu xuan… baobao…(宇轩…宝宝…)” Echo捂着嘴,泣不成声,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理智告诉她玛侬女士是对的,留下来只会延长痛苦。情感却疯狂叫嚣着冲过去抱住儿子。
“Allez, madame! courage!(去吧,夫人!勇敢点!)” 另一位路过的保育员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眼神带着理解和鼓励,“Il va bien, promis!(他会没事的,我保证!)”
这轻轻一推,让Echo猛地回过神。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保育员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向她拼命伸出小手的小小身影,心脏痛得几乎痉挛。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托儿所的大门!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却无法冷却她脸上滚烫的泪水。宇轩那绝望的哭声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追着她,萦绕在耳边,让她心如刀绞。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被什么驱使着,跌跌撞撞地绕到了托儿所侧面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外。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着一道缝隙。
Echo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缝隙,像个小偷一样屏住呼吸,偷偷向里面望去。
活动室里光线明亮。宇轩还在哭,但声音已经嘶哑了一些,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巨大委屈的抽泣和呜咽。他不再剧烈挣扎,但小小的身体还在一抽一抽地颤抖,小脸埋在玛侬女士的肩窝里,泪水浸湿了保育员的衣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红又肿,茫然又无助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玩具,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沉重的泪珠。一个保育员拿着柔软的纸巾,正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小脸。另一个保育员试图递给他一个安抚奶嘴,也被他哭着推开。
他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发出微弱的气音:“ma… ma… ma…” 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仿佛在抓住最后一丝关于妈妈的念想。
看到这一幕,Echo再也忍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汹涌而出的呜咽。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宇轩…” 她蜷缩在墙角,泪水决堤,“妈妈不是不要你…妈妈只是想…想给你更好的…” 她想起了顾霆琛冰冷的声音:“这个孽种,不能留!” 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她连最后一面都无法相见的绝望。如果她不够强大,她和宇轩的未来在哪里?她有什么资格守护他?
托儿所里,宇轩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保育员温柔的安抚和怀抱起了作用。他小小的脑袋靠在玛侬女士的肩膀上,大眼睛疲惫地半睁着,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像两只被打湿翅膀的蝴蝶。保育员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轻柔的法语儿歌。周围其他宝宝的笑闹声似乎也离他很远。
Echo的心依旧痛得厉害,但看到儿子终于平静了一些,没有继续歇斯底里地哭闹,那份快要将她撕裂的恐慌才稍稍平复了一点点。她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当她下午来接他时,很可能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但现在,至少他没有一直身处那种极度的恐惧中。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窗外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过Echo的脸颊,泪水早已冷冰冰地糊在脸上。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偷偷看了多久。直到看见保育员开始给孩子们分发上午的小点心,宇轩被小心地安置在一个婴儿餐椅里,手里被塞了一块婴儿米饼。他似乎被这新奇的、可以磨牙的东西吸引了注意,暂时忘记了悲伤,好奇地抓着米饼,笨拙地往小嘴里塞,眼泪还挂在脸蛋上,但总算没有再哭。
Echo这才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为蹲坐太久而有些发麻。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坐在小椅子里,懵懂地啃着米饼的、小小的背影,她强迫自己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了那扇窗户。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遮挡了一下,脸上的泪痕被风一吹,绷得紧紧的。口袋里,那张ISAJ的旁听证依旧安静地躺着。上午那堂重要的设计基础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冰凉麻木。心底那撕裂般的痛楚并未消失,宇轩绝望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正从这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中一点点拱出来。
她必须去上课。宇轩的眼泪,她的眼泪,不能白流。她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挤出的时间,必须换来扎扎实实的成长。
快步走向学院的路上,心脏的位置依旧一抽一抽地疼。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背包侧面口袋里的速写本。那是她灵魂的避难所,也是她唯一能宣泄内心汹涌波涛的工具。
上午的设计基础课,罗德教授的讲解一如既往地犀利深刻,剖析着形态构成与情感表达的关联。然而今天,Echo发现自己很难像往常那样完全沉浸其中。宇轩那双红肿的、盛满泪水的大眼睛,总是固执地浮现在脑海中,伴随着那绝望的哭喊。
“……线条的张力,不仅在于物理形态的拉扯,更在于它所承载的情感重量!” 罗德教授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手指敲打着投影屏上一幅充满挣扎感的抽象作品,“好的设计,是设计师内心的投射!是痛苦的呐喊,是压抑的释放,也可以是……冲破束缚的渴望!”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Echo混沌的思绪!宇轩的哭声,顾霆琛冰冷的眼神,沈翊递来旁听证时的期许,玛莎夫人工作台上的焊枪火星,还有此刻胸膛里翻搅着的、如同铁丝网缠绕般的痛苦与坚韧……无数尖锐冰冷的碎片和微弱却倔强的光亮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
她几乎是颤抖着,在罗德教授要求课堂快速草图练习时,猛地翻开了速写本。炭笔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疯狂地在纸上游走。
不再是课堂上模仿的几何结构,不再是跳蚤市场讨喜的雏菊叶片——
粗犷、扭曲、冰冷如铁栅栏的线条,构成了沉重压抑的框架背景。而在那框架的中央,奋力挣扎着向上、向外延伸的,是一对线条异常凌厉、却又带着某种脆弱感的翅膀!翅膀的羽毛并非柔顺流畅,而是如同碎裂的镜片,棱角分明,边缘带着挣扎的毛刺感。其中一片翅膀的边缘,甚至隐约勾勒出一个蜷缩婴儿的影子,仿佛被这沉重的框架禁锢着,却又奋力想要挣脱!
构图并不完美,笔触甚至显得混乱狂暴,但那喷薄而出的情感——被枷锁禁锢的窒息感,以及对自由与飞翔近乎悲壮的渴望——却浓烈得几乎要灼穿纸背!Echo咬着嘴唇,笔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诉诸于口的苦难和决心都烙印在这方寸之间。
罗德教授踱步经过她身边时,锐利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速写本。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骤然停住,探究地盯着那张情感浓烈到近乎失控的草图,原本准备点评其他学生作品的嘴唇微微抿起,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