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秋日，本该是金桂飘香、蟹肥菊黄的好时节。可这几日，一股比秋风更刺骨、比寒霜更凛冽的阴风，却悄无声息地刮遍了九门内外、胡同深处、茶馆酒肆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听说了没？真香居！就是那个卖辣条、开驿站的，要倒灶了！”
“啥？不能吧？前儿我还看他家通州铺子门口，租驴车的排长龙呢！”
“长龙？那是障眼法！回光返照懂不懂？我表舅，就在顺天府衙门当差！亲口跟我娘说的，板上钉钉！真香居欠了日升昌几十万两雪花银！窟窿大得能跑马！根本填不上！”
“嘶……几十万两？！我的老天爷！那…那我前些日子贪图那点利息，刚兑了几张‘胖墩票’（熊猫银票爱称）压在箱底呢！”
“哎呦我的傻兄弟！还不赶紧去兑成铜子儿落袋为安？再晚一步，那印着憨熊猫的票子，怕是连擦屁股都嫌硬！日升昌的顾大掌柜都放话了，真香居的老底子银子，全被那李拾挪去填边关那个无底洞了！驿站开得遍地都是，看着热闹，实则就是个空壳子花架子！指不定哪天夜里，李东家就卷铺盖跑路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流言，如同被投入死水潭的剧毒水蛭，贪婪地吸附、蔓延、繁殖。它们钻进茶馆里茶客交头接耳的缝隙，混入酒肆中醉汉拍桌子瞪眼的唾沫星子，黏在菜市场大妈讨价还价的秤杆子上，甚至飘进了深宅大院丫鬟小厮的窃窃私语中。恐慌，这种无形无色却最易传染的瘟疫，一旦被精准点燃了引信，便以燎原之势，疯狂吞噬着市井间那点可怜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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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分铺，这座曾经因“驴车洪流”而名声大噪的据点，此刻气氛迥异。门口确实又排起了长队，蜿蜒如蛇。但这队伍里，再没了往日租车乡亲们那种带着点期盼和算计的悠闲。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写满焦虑、惶急甚至惊恐的面孔。攥紧的手心里，汗津津地捏着的，不再是租车契约，而是印着憨态可掬熊猫的“胖墩票”。
“兑钱！快！全给我兑了！一文不剩！”
“我这有一两的！快！兑铜钱！现钱！”
“还有我这张！五钱的！赶紧的！别磨蹭！”
“前面的快点！磨蹭什么呢！等着真成废纸啊！”
恐慌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真香居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也冲击着柜台后伙计们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柜台内，一片人仰马翻。算盘珠子被扒拉得如同暴风雨中的船板，噼啪乱响，几乎要跳出框子。铜钱的碰撞声叮当不绝，沉重得像是丧钟。伙计们个个满头大汗，后背的粗布工服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李小二站在柜台最显眼处，嗓子已经彻底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试图压过门外汹涌的恐慌浪潮：
“街坊们！父老们！稳住！都稳住啊！别听风就是雨！全是谣言！恶毒的谣言！咱驿站运转得好着呢！银根扎实得很！银票随时可兑！童叟无欺！都有！库里有的是钱！大家排好队！别挤！别挤啊！”
然而，在挤兑的狂潮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薄纸，瞬间就被汹涌的恐慌撕得粉碎。恐慌的巨兽一旦被放出牢笼，便只认一个东西——实实在在、摸得着看得见的铜钱！真金白银！
李小二眼睁睁看着库房门口，两个负责搬运钱箱的伙计，脚步一次比一次踉跄，脸色一次比一次煞白。那沉重的钱箱抬出来的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打开，里面铜钱的高度都肉眼可见地矮下去一截！那“哗啦啦”倾倒铜钱的声音，此刻听在李小二耳朵里，简直比催命符还刺耳！门外那越来越长、越来越躁动的队伍，像一条不断勒紧的绞索，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伙计们交换着眼神，那里面除了疲惫，更添了一层深不见底的恐惧——这钱箱，还能抬出来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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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昌票号，二楼临街的雅间。
紫檀木的窗棂被推开一道缝隙。顾西风一身玄色锦缎长袍，身姿挺拔如松，负手而立。他那双狭长而锐利的凤眼，透过缝隙，如同鹰隼锁定猎物，精准地捕捉着对面“真香居”通州分铺门口那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混乱而精彩的“挤兑大戏”。
看着那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听着那隐隐传来的、带着哭腔的催促和咒骂，顾西风那线条冷硬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弧度冰冷、锋利，不带一丝温度，如同淬了毒的刀锋，闪烁着赤裸裸的、报复性的快意光芒。
他修长的手指间，一枚小巧玲珑、做工极其精致的银元宝，正在灵活地翻转、跳跃。银锭在透窗而入的暗淡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映衬着他眼底深处那毒蛇吐信般的阴鸷。
“李拾啊李拾…” 低沉的自语，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愉悦，在雅间内轻轻回荡，“你以为换了新票版，加了几个花里胡哨的水印暗纹，再画个蠢熊猫，就能筑起金汤城池，高枕无忧了？” 他指尖的银元宝猛地一顿，被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幼稚！银票的根本，从来不是什么水印暗纹！是信用！是人心！是这北平城里千千万万人，信不信你李拾能拿出真金白银！”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碎冰摩擦，带着刺骨的寒意。
“现在，我就让所有人看看，当这满城的人都觉得你李拾要倒，觉得你李拾是个空壳子的时候…” 顾西风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恐慌的海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仿佛要穿透楼板，直刺真香居的心脏，“你那些引以为傲的水印，能不能凭空给你印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掌柜的。”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躬身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咱们派出去在市面上散布消息、煽风点火的‘嘴子’回报，真香居通州分铺那边，银票的私下兑换价…已经绷不住了！”
账房先生顿了顿，似乎在品味一个绝妙的好消息：“黑市上，一百文面值的‘胖墩票’…现在只值八十五文现钱了！而且，还在往下掉！势头猛得很！”
“哦？八十五文了？” 顾西风眉梢微挑，那冰冷的笑意如同涟漪般在脸上扩大，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鸷，化作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妖异的灿烂，“很好！非常好！”
他猛地转过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冷风。手中的银元宝被他“啪”地一声轻响，随意丢在身旁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 顾西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嗜血的亢奋，“传我的话！让咱们的人，立刻！马上！去通州分铺那条街！给我敞开收！”
他眼中寒光暴涨，一字一顿，如同下达最终的绞杀令：
“用八十文！不！用七十五文！给我狠狠地砸价！有多少‘胖墩票’，就收多少！”
“我要让李拾的银票…” 他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彻底烂在那些升斗小民的手里！变成一堆…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
账房先生被这赤裸裸的恶意激得浑身一凛，连忙躬身：“是！掌柜的！小的这就去办！” 他倒退着快步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雅间内，重归寂静。顾西风重新踱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由恐慌和贪婪汇聚的海洋。对面真香居分铺的招牌，在秋日的阴霾下，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却仿佛浇灌着他心中那株名为“复仇”的毒藤，让它更加疯狂地滋长、蔓延。信用崩塌的雪崩，一旦开始，就绝不会只滑落一片雪花。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印着蠢熊猫的纸片，如同秋日枯叶般，在北平城绝望的寒风中，漫天飘零，一文不值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