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荧惑光语
冰冷的雨水顺着塔顶被熔穿的细小孔洞，淅淅沥沥地滴落，敲打在布满锈迹的铁板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声响。塔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糊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高压电击后残留的臭氧气息。死寂笼罩着这片废墟，只有三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破碎的空间里交织。
张川瘫在林见远怀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背释比刺青那深入骨髓的灼痛。脊椎深处的碎片如同碎裂的冰锥，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粘腻感——那是井底肉瘤残留的恶意窥伺，如同跗骨之蛆。更糟糕的是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仿佛灵魂被粗暴地掏空了一块，留下空洞的眩晕和阵阵耳鸣。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扫过。
陈克非靠着冰冷的塔壁瘫坐着，左手焦黑的指尖微微颤抖，每一次抽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他失神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戒指勒出的深痕和灼烫感。姐姐的婚戒，那最后的、可能指向她下落的信物，如同被深渊吞噬的微光，消失在了无边的雨幕之中。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无力感，几乎压垮了这个意志如铁的刑警。他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反复咀嚼着“戒指…雨林…”这几个破碎的音节。
林见远的情况稍好，但脸色同样难看。他扶着张川，手臂因为长时间支撑而酸痛麻木。记者眼中布满了血丝，惊魂未定的余悸混合着对陈克非伤势的担忧，以及对那枚诡异消失戒指背后恐怖含义的深深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老陈…你的手…得处理…还有老张…”他看着张川惨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忧心如焚。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张川的意识。
不是疼痛。
不是窥伺。
是声音。
一种极低沉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嗡鸣，又像是无数片巨大冰层在深海下相互摩擦挤压的呻吟。它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张川脊椎深处那枚冰冷的光燧碎片！如同接收到了一个特定的、诡异的信号频率！碎片随之产生共振，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将这种冰冷、混乱、非人的“声音”直接刻印进他的神经末梢！
“呃…”张川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而收缩！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这声音来自体内，来自骨髓深处，隔绝无效！
“老张？怎么了？！”林见远立刻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痛苦的表情。
陈克非也被惊动，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警惕和一丝希冀看向张川：“下面…有动静？”
“不是动静…”张川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异物入侵的惊悸，牙关紧咬，“是…声音！在脑子里…在骨头里响！通过碎片…从井底传上来！”他艰难地描述着这种诡异的感知，“像…像冰在摩擦…像…像用石头刮金属…” 这描述让林见远和陈克非都感到一阵寒意。
嗡…嗡…嗡嗡嗡…
声音的频率似乎在变化，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张川强迫自己集中被剧痛和虚弱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意识，努力去“倾听”碎片传递来的信息流。释比刺青在皮肤下发烫，如同一个被强制启动的生物解码器。父亲遗留下的、那些用古羌语密文记载的《九曜星占》残章，那些关于“荧惑低语”、“星蚀之咒”的禁忌段落，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块，在识海中晕染开来，与碎片传递的冰冷声波发生着奇异的碰撞。
“不是…杂乱…”张川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渗出新的冷汗，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痛苦与专注交织的锐利光芒，“有…有规律！像…像一种…语言？”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毛骨悚然。一种来自地底未知肉瘤的、通过精神污染传递的“语言”？
“语言？”林见远倒吸一口凉气，记者的本能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密码学和语言学，“什么样的？音节？音调？还是…”
“都不是…”张川摇头，身体因为碎片持续不断的冰冷冲击而微微颤抖，“是…是震动！特定频率的震动组合…像…像摩斯密码…但复杂千万倍！”他努力捕捉着碎片传递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它在…重复！一个…一个特定的震动序列…然后变化…又重复…像…像在念诵…或者…在广播！”
“广播？”陈克非挣扎着想站起来，牵扯到左手的烧伤，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眼神中的刑警之火被彻底点燃，“它在广播什么？位置？还是…指令？” 他立刻想到了之前戒指传递经度坐标的诡异方式。这地底的怪物，难道在用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方式，向外界发送信息？
“不知道…太乱了…而且…带着强烈的…干扰…”张川痛苦地皱紧眉头，释比刺青的灼热感越来越强，仿佛在对抗碎片传递信息中的某种精神污染，“感觉…充满恶意…混乱…像无数人在噩梦中呓语…强行灌进脑子里！”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干扰…”林见远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塔内扭曲的金属结构，扫过陈克非腰间那个被雨水浸透的警用装备包，突然眼睛一亮！“等等！老陈！你的无线电！警用加密频道！还在吗？能收到信号吗？”
陈克非一愣，随即明白了林见远的意思。他强忍着左手的剧痛，用右手笨拙地解开装备包的防水扣，掏出一个同样湿漉漉但密封性极好的军用级加密电台。他尝试开机，屏幕挣扎着亮起微弱的背光，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他快速调到一个预设的、极少使用的低频加密监听频道。
滋啦…滋啦…哗——
喇叭里传出的只有强烈的、如同白噪音般的电磁干扰声，混杂着雨声的嗡鸣。
“干扰太强了！塔内本身的金属屏蔽加上这鬼天气…”陈克非烦躁地拍打着电台外壳，声音充满了挫败感。
“不…别关！”张川猛地喊道，他的身体突然绷紧，脊椎碎片传来的冰冷声波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听！仔细听！在杂音下面！”
陈克非和林见远立刻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电台那小小的扬声器。
滋啦…哗…滋——嗡…嗡…滋啦…
在狂暴的电磁噪音底层，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如同潜藏在惊涛骇浪之下的暗流，顽强地透了出来！嗡…嗡…嗡嗡嗡… 它的频率、节奏，竟然与张川通过碎片感知到的、井底传来的那种冰冷“语言”的震动模式，高度吻合！
“见鬼！电台…收到了？！”林见远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是电台收到了…”张川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颤抖和更深的不安，他指着陈克非手中的电台，又指了指自己的后腰，“是它在发射！井底那东西…它在发射一种…混合了精神污染和物理电磁波的双重信号！这电台…只是凑巧接收到了物理层面的电磁波段！”他猛地看向陈克非，“老陈！你刚才…是不是把电台的监听频率…调到了一个特定的低频加密频段？”
陈克非点头：“‘灰雀’频段，内部应急监听用，波长穿透性强，但很少启用。”
“波长…穿透性…”张川眼中光芒急闪，释比刺青的灼热感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瞬间与碎片传递的信息流达成某种危险的平衡。父亲手稿中那些关于“荧惑之音可蚀金石”、“秽波能透九幽”的晦涩描述瞬间涌入脑海！“是了！那东西…它利用了某种东西…作为信号放大器！发射的电磁波正好覆盖了这个低频穿透频段！所以你的电台能收到！” 他猛地想起光轮中闪现的地下空间画面——那些粗大的线缆、冷凝管道！“是反应堆！是塔底那个被周永坤改造的微型增殖反应堆！它在利用反应堆的冷却系统或者能量导管…作为发射天线！”
这个结论让三人遍体生寒。一个盘踞在核反应堆上的、能发射精神物理双重污染信号的恐怖存在！
“它在广播什么？”陈克非再次追问，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电台里那稳定的嗡鸣，此刻在他耳中不再仅仅是噪音，而是可能隐藏着姐姐下落的密码！
“需要…解码…”张川喘息着，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过载的cpU，在剧痛、虚弱和庞大的信息流冲击下濒临崩溃。释比刺青疯狂搏动，强行梳理着碎片传递的复杂震动序列。古羌语的音节结构、声调规则、祭祀密文中的特定编码方式…如同无数碎片在意识风暴中飞舞碰撞。“给我…纸笔…快！”他嘶声道，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林见远立刻在自己湿透的记者笔记本里翻找，幸运地找到几页被防水袋保护、勉强可用的纸张和一支短铅笔。他将纸笔塞到张川颤抖的手中。
张川的手指因为剧痛和虚弱而难以控制地颤抖，铅笔几乎握不稳。他闭着眼，全身心沉浸在碎片传递的冰冷信息流和刺青带来的古老知识库中。电台里那稳定的嗡鸣声，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参照坐标。
嗡…（长）…嗡…（短促停顿）…嗡…嗡…嗡…（长）…嗡…（短）
他开始在纸上艰难地划下长短不一的线条，对应着感知到的震动模式。这工作极其耗费心神，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腰背刺青一阵剧烈的灼痛和碎片带来的冰冷刺痛。他的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
“像…像摩斯码…但组合方式…完全不对…”林见远凑在旁边看着纸上那些长短线混乱的排列，眉头紧锁。
“不是…现代编码…”张川喘息着，铅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是…古老的…音节…祭祀用的…古羌语…祈使句结构…”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释比传承的知识在痛苦中强行输出，“它…它在重复…一个…核心命令…前面是…是前缀…定位…或者…目标锁定…”
他的铅笔在纸上划下一组特定的长短线组合，在旁边颤抖地标注：“Ka…ru…ta…” 然后又是一组不同的组合：“…Sha…mei…lo…” 每一个音节的拼写都显得极其怪异，充满了原始和蛮荒的气息。
“Ka…ru…ta？Sha…mei…lo？”林见远艰难地复述着这些拗口的音节，完全不明所以。
陈克非也紧紧盯着那些鬼画符般的符号和标注，刑警的直觉让他感到这些音节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就在这时，张川划下了第三组重复频率最高的长短线组合。当他颤抖着试图标注音节时，释比刺青猛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灼痛！仿佛在阻止他念出那个词！但他已经感知到了碎片传递的清晰震动模式！
“Zu…Zu…”他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Zu…l…ra…g…ha…!” 最后一个音节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就在“Zulragha”这个音节从张川口中艰难挤出的瞬间——
异变陡生！
悬吊在井口上方、之前被“龙脉手术”激活后又沉寂下去的苏晚脊椎，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出刺目的蓝白色电光！无数电蛇狂舞！一股比之前“经度献祭”时更加庞大、更加冰冷、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精神冲击波，如同无形的海啸，以脊椎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爆发开来！
“呃啊——！”
首当其冲的张川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他手中的铅笔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碾成粉末！纸张被撕裂！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柄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贯穿、搅动！释比刺青的红光瞬间被压制到几乎熄灭，脊椎深处的碎片疯狂震动，传递来的不再是信息流，而是纯粹的、撕裂灵魂的痛苦和一种冰冷粘稠的、充满恶意的低语！那低语只有一个不断重复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词汇：“Zulragha… Zulragha… Zulragha…” 伴随着这个词，无数混乱、血腥、充满绝望的画面碎片强行塞入他的意识：
冰冷的金属手术台上，陈欣绝望挣扎的身影……
被强行撬开、套上戒指的手指，皮开肉绽……
浸泡在幽绿液体中的肉瘤，表面戒指枷锁猛地收紧，勒入搏动的组织，暗红的汁液渗出……
一个巨大、冰冷、布满管线和电极的金属祭坛，祭坛中央的凹槽形状……赫然与张川此刻携带的、父亲遗物中那个古老而神秘的青铜罗盘完全一致！
“祭坛…罗盘…”张川在精神风暴的撕扯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这最后一个画面碎片，嘶声力竭地喊了出来！这喊声并非对同伴，更像是对抗精神入侵的本能呐喊！
轰——！！！
几乎在张川喊出“罗盘”二字的同一时刻，他紧紧绑在腰间防水袋里的那个青铜罗盘，仿佛受到了某种至高意志的召唤，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的、却蕴含着无尽古老威严的青色光芒！
嗡——！
一圈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青色光晕以罗盘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
这青色光晕与井底肉瘤爆发出的、充满毁灭和恶意的精神冲击波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仿佛空间本身被扭曲、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无形的风暴在塔内肆虐！
林见远和陈克非如同被巨锤击中，瞬间被掀飞出去！林见远撞在扭曲的钢筋上，眼前一黑，差点昏厥。陈克非则重重摔在布满铁屑的地面，左手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而被青色光晕笼罩的张川，如同暴风眼中的孤岛。那毁灭性的精神冲击和地狱般的低语，在触碰到青色光晕的瞬间，如同冰雪遇到了骄阳，发出了无声的、凄厉的尖啸，被强行阻挡、净化、驱散！那冰冷的粘腻感和撕裂灵魂的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
悬吊的脊椎爆发的蓝白电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瞬间熄灭！塔内狂暴肆虐的精神风暴，在青铜罗盘爆发的青色光晕下，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抚平，迅速消散！
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塔顶孔洞滴落的雨水声，以及三人更加痛苦和虚弱的喘息。
张川瘫倒在地，青铜罗盘紧贴着他的腹部，散发着温暖而柔和的青色光晕，如同一个保护罩，驱散了他体内的冰冷和混乱。腰背的刺青灼痛感在青光的照耀下奇迹般地平复下去，碎片也恢复了微弱的、冰冷的搏动，但不再传递任何恶意信息。他贪婪地呼吸着，如同溺水者重获新生，但脑海中最后那个画面——巨大祭坛中央的罗盘凹槽——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林见远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惊魂未定地看着被青光笼罩的张川：“老张…那…那是什么？罗盘…救了你？”
陈克非也忍着剧痛坐起身，看着那散发着柔和青光的罗盘，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看到张川喊出“罗盘”前，精神冲击中强行塞入他意识边缘的、关于姐姐陈欣的残酷画面碎片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和滔天怒火！手术台…被强行套上的戒指…肉瘤枷锁收紧…每一帧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Zulragha…”张川在青光的温暖中，虚弱地吐出那个带来毁灭的词汇，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恐惧，“它…它在广播的…核心命令…是‘Zulragha’…”他看向陈克非和林见远，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在古羌语最禁忌的‘荧惑光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词本身都需要巨大的勇气，最终一字一句地吐出：
“…净…化…之…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