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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家位于军区大院一栋整洁的红砖楼里。客厅不算大,但布置得干净利落,墙上挂着全国地图和几张老照片,沙发扶手上搭着军用毛毯。空气中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香烟的味道。

饭桌上,菜肴比寻常人家丰盛许多除了常见的家常菜,还有一盘色泽油亮的红烧肉炖土豆,一只烤鸭,一碗飘着蛋花的紫菜汤,还有一碟珍贵的油炸花生米。钟大校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挂着两个崭新的红领章,精神矍铄,亲自给李成钢倒上一杯茅台。

“成钢啊,再尝尝这个,”钟大校指着红烧肉,声音洪亮,“你伯母特意早起去副食店排队买的,炖了一下午,软烂着呢!别客气!”

李成钢连忙端起小酒盅,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伯父您太客气了,这菜够硬了!我敬您和伯母一杯,感谢款待!”他动作自然地抿了一口,酒液辛辣,暖流入喉。他适时地把话头转向钟磊的母亲,“真要论起来,还得感谢伯母呢。要不是您当初帮忙,我家简宁她弟弟那工作,哪能那么顺利就进了机热力公司?现在还干得挺好,家里都念您的好。”

钟母笑着摆摆手,有些絮叨地说:“哎哟,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和磊子是好朋友,能帮就帮一把,不值当谢。你俩孩子现在都出息了,这就好,这就好啊!”

话题转到家常。聊着聊着,钟大校放下筷子,温和地看向李成钢:“成钢,家里两个孩子怎么样?都挺好吧?”

没等李成钢开口,坐在旁边的简宁放下手里的窝头,脸上带着几分自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抢先说道:“钟伯,劳您惦记。大丫头思瑾,刚送去部队当兵了,在石城那边,来信说训练有点苦,但孩子挺要强。就是老二思源……”她声音低了些,“明年夏天就该初中毕业了,我这心里头啊,总是七上八下的……”她抬眼看了看丈夫,语气更忧心了,“现在这形势,要是万一……让他去插队当知青,那荒山野岭的……” 她没往下说,但那担忧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李成钢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简宁的腿,赶紧截住话头:“咳!好了好了,吃饭吃饭!伯父,伯母吃饭!思源的事还早着呢,政策也不是一成不变,说不定到时候就有别的出路了。你现在操这心不是瞎着急吗?”他端起酒盅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对着钟家人歉意地笑了笑,“女人家,就是爱瞎操心孩子。”

简宁被他这么一说,有点委屈,但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太急了,低头默默夹了根青菜。

钟大校眼神深邃地看了李成钢一眼,没再追问,只是笑着招呼:“对,吃饭吃饭,孩子的事慢慢想办法,总会有路的。”

饭后,勤快的钟磊媳妇麻利地收拾起碗筷。她热情地拉着简宁的手:“弟妹,你来看看,我托人从上海捎回来几尺的确良布料,做了件衬衫,样子挺新的,你来帮我参谋参谋?”简宁正有些尴尬,连忙应着,跟着进了里屋。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男人。钟大校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钟磊给父亲和自己点了烟,又递给李成钢一支“大前门”。烟雾袅袅升起,一时间没人说话。

钟磊深吸了一口烟,侧过身,声音压低了,带着点兄弟间才有的直接:“成钢,我看你藏着事。刚才饭桌上,还有现在,你是不是有啥难处,又抹不开面子跟我张口?咱俩这关系,用得着这么见外吗?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李成钢拿着烟的手顿了一下,连忙否认,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和诚恳:“磊子!你这是哪里话!绝对没有的事!你这才回四九城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呢吧?难得回家一趟,咱哥几个聚一起吃顿饭多不容易?我就想着大家高高兴兴说说话,叙叙旧,不想提那些烦心事坏了气氛。”他弹了弹烟灰,声音更诚恳,“真是你想多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钟大校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看向李成钢,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洞察一切的沉稳:“成钢啊。”

李成钢立刻端正了坐姿:“伯父。”

“你的心思,我老头子明白。”钟大校吐出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不想主动张嘴求人,觉得那样显得……像是用当年那点事儿来要挟我们报答,对吧?”

李成钢张了张嘴,想解释,但钟大校摆摆手,示意他听下去。

“有些事,你不用想那么复杂。”钟大校的语气带着一种在部队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老爷子我在部队待了大半辈子,这点能量还是有的。当个兵,安排个好点的、不那么偏远的部队,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办的事。部队现在也需要好苗子嘛。”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李成钢,带着长辈的关切和承诺的分量,“你们两口子要是真为思源那孩子的前程着急,到时候觉得实在没别的路子了,你就开这个口。别难为孩子,也别难为自己。记住了?”

李成钢心头一热,一股暖流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涌上来。他连忙掐灭了烟头,站起来,对着钟大校微微躬身,声音有些发紧:“伯父……您这话……我李成钢……太感激了!真的!谢谢您老想着!当年那点子事,真不值当总提。我和磊子,那是实打实在一个马勺里滚出来的交情,说谢就见外了。”

他看看墙上老旧的挂钟,指针快指向九点了,便顺势提出告辞:“伯父,磊子,时候真不早了,您二老该休息了,我跟简宁就不多打扰了。”

钟大校点点头:“也好,路上慢点。”

钟磊也跟着站了起来:“等等,这么晚了,大院出去会你家有点远。”他快步走到客厅角落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熟练地摇动电话:“喂,总机帮我接小车班……小车班吗?这里是钟部长家。嗯,麻烦安排辆车,送两位客人回东城那边。对,现在就走,车开到我家楼下来就行。”

钟磊放下电话:“成钢,弟妹,稍等两分钟,车马上来。”

李成钢连忙摆手:“哎呀,磊子,不用这么麻烦!我们溜达一圈消消食,腿着回去就行,一会就到家了!”

钟磊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沙发:“跟我还客气啥?这么晚了,听我的,坐车回去!” 钟磊媳妇也拉着简宁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装好塞给简宁,简宁连忙拒绝。

很快,楼下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李成钢和简宁再次谢过钟大校父母和钟磊夫妇,下了楼。院里路灯昏黄,一辆军绿色的“212”吉普车已经等在门口,年轻的司机跳下车,利落地打开了后车门。

“钟部长吩咐,送您二位回家。”司机礼貌地说。

李成钢扶着简宁上了车,自己最后坐进去,关上车门。隔着车窗,他看到钟磊还在门口站着挥手。引擎发动,吉普车平稳地驶出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融入稀疏的车流中。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引擎的嗡鸣。窗外的路灯像流动的光带,掠过李成钢沉思的脸庞和简宁依旧忧心忡忡的眼睛。刚才客厅里那番沉甸甸的谈话,钟大校那看透一切却又充满力量的话语,还有钟磊不由分说的安排……如同一块块石头,投入了夫妻俩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车开到胡同口,李成钢说什么也不让车开进去。两个人下车走回院子,路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将李成钢和简宁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晚风吹散了身上沾染的些许香烟气味,却吹不散简宁心头的翻涌和一丝委屈。刚才在钟家客厅发生的一幕幕,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快到院门口时,简宁终于忍不住了,她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和不解:“成钢!你到底在想什么?钟部长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人家主动提要帮思源的事,这不是瞌睡送枕头吗?你干嘛要拦着我?还说什么还早?夏天他就毕业了!”

李成钢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妻子。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但眼底深处藏着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坚持。“简宁,”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钟伯和磊子的心意,我懂。”

“你懂?那你……”简宁更急了。

“但是,”李成钢打断她,语气加重了些,“这份心意,我们不能这样接。”

“为什么不能?他们是真心实意要帮忙啊!思源也是你儿子,你就不担心吗?”简宁眼眶有些发红。上山下乡,这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所有适龄孩子父母的心里。她亲眼见过邻居家下乡回来的孩子,晒得黝黑,手上布满老茧,眼神里都带着她看不懂的沧桑。她不敢想象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也要经历那些苦。

“我当然担心!”李成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为人父的沉重,“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看着孩子去吃那份苦头。特别是思源,他从小身体就不算特别壮实。”

“那你还……”

“正因为担心,才更不能急!”李成钢目光直视着妻子,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清醒,“简宁,你想想,如果今天钟叔不提,我们主动去求他帮忙,是不是显得我们早有预谋,就等着用当年的旧情来换好处?挟恩图报,这就是我一直在避免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放缓,但更加语重心长:“现在钟部长主动提了,是好意,是重情义。但如果我们立刻就顺杆爬,张嘴就说‘好,那就麻烦钟部长给思源安排个好去处’,你说,这味道是不是就变了?钟家会觉得我们是冲着这个来的,我们自己心里也会不踏实。这份情谊,就被一次‘交易’给兑掉了分量!”

简宁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丈夫的话似乎有他的道理。她想起饭桌上钟大校那温和却洞悉一切的目光,想起丈夫尴尬地制止自己时的窘迫。

“那……那我们就眼看着机会溜走?”她的声音弱了下来,带着不甘和迷茫,“钟部长说了,当个兵,调个好点的部队对他不难……”

“不是溜走!”李成钢语气坚决,“是时机!是姿态!钟部长今天的话,是给我们留了一个门,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寻求帮助的承诺。这份承诺的分量,比当场敲定一个具体去向更重!这说明钟部长是把我们记在心上了,是真把我们当自己人。这份情谊,比一个具体的工作安排珍贵得多!”

他顿了顿,看着妻子依然忧虑的脸色,声音低沉而坚定:“思源的事,还有时间。我们自己也要想办法,托托其他路子走走看。这是我们的本分。如果到了明年,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山穷水尽了,钟家的这份承诺,才是我们最后、最郑重的底牌。那时候,我自然会厚着脸皮去求钟叔。但现在,绝对不行!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李成钢,是抱着钟家大腿往上爬的!”

“可是,”简宁还是有些难受,“刚才在客厅,钟磊明显也是想帮忙,你那样含糊其辞,他会不会觉得你生分了?不把他当兄弟了?”

李成钢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磊子那性子我了解。他重情义,但也直来直去。我含糊其辞,他或许会有点不高兴,但绝不会真往心里去。相反,如果我今天就开口求他,他虽然也会帮,但事后细想起来,说不定反而会琢磨:‘成钢兄弟这次来,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我不想让这份兄弟情掺进这点猜疑的沙子。磊子才回来没多久,不想让他觉得我这个兄弟也变得汲汲营营。”

他揽过妻子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简宁,我知道你是为孩子好。但有些事,急不得。做人做事,要看得长远,要守得住本分,也要懂得珍惜别人真正的心意。钟家的情,我们记在心里,比挂在嘴上、急着变现更有价值。”

简宁靠在丈夫坚实的臂膀上,感受着他话语里的分量。路灯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丈夫的道理似乎是对的,可作为一个母亲,那份为孩子前途揪心的焦虑并未完全散去。她能理解丈夫的清高和坚持,却也心疼儿子可能面临的未知。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我们回去再好好想想,看看还能有什么办法?总得做两手准备……”

“嗯,是该想想。”李成钢搂紧妻子,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儿子未来的路,“看有没有其他路子。实在不行……”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实在不行,到时候若真没辙,我亲自去跟磊子开口。为了儿子……这张老脸,该豁出去的时候,也得豁出去。”

最后这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妥协,却让简宁心头猛地一酸。她明白丈夫内心的挣扎——一边是坚守了一辈子的原则和脊梁,一边是无法割舍的父爱与责任。他并非不通人情,只是在人情与原则之间,他划了一条异常清晰、甚至显得有些苛刻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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