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意浓得化不开，连青云书院那森严的青砖墙都挡不住外面蓬勃的生机和喧闹的人声。
山道上，早早就有附近村镇的百姓挎着篮子、提着食盒，笑语喧哗地往山下河边赶。
“放假了！放假了！”林晏像只被关久了的雀儿，在竹字号狭小的空间里蹦跶了好几圈，兴奋得脸颊泛红。他一把推开窗户，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草木香和隐约花香的暖风，回头冲着书案后纹丝不动的谢霄嚷嚷：“谢兄！快别看你那破书了！今儿上巳节，放假！咱们也去河边祓禊踏青！同窗们都约好了！”
谢霄的目光依旧落在腕上只有他能看见的光幕，指尖在桌沿下无声滑动，调取着关于“上巳节”的民俗资料库。声音平板无波：“没兴趣。”
“不行！”林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几步冲到谢霄书案前，双手“啪”地按在桌沿上，身体前倾，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必须去！天天关在书院里，人都要发霉了！你看外头多热闹！” 他顿了顿，眼珠一转，换上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拖长了调子，“谢兄——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啊？万一走丢了，或者掉河里了怎么办？你忍心吗？”
谢霄滑动光幕的指尖顿住。他抬起眼，墨色的眸子对上林晏那双盛满了期待、狡黠和一点点耍赖的眼睛。那眼神太过明亮，太过鲜活，像春日里最灼人的阳光，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度。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
就在谢霄薄唇微启，那个“不”字即将出口的瞬间，林晏像是预判了他的动作，突然出手！
一只热乎乎、带着薄汗的手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攥住了谢霄放在书案上的左手手腕！
“走啦走啦！” 林晏的声音带着得逞的欢快和不容分说的蛮力，拽着谢霄的手腕就往外拖，“再磨蹭好位置都被人占光了！”
那力道出乎意料地大，带着一股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冲劲。
谢霄猝不及防，被他拽得身体一晃，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腕上传来温热的、紧紧包裹的触感，像一道无形的锁链。他下意识地想挣开，可林晏攥得死紧，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手臂上，连拖带拽地就把他往门口拉。
“林晏！”谢霄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快点快点！陈管事说山下渡口有船！”林晏完全无视他的低气压，反而拽得更起劲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听说河边还有卖糖人儿的，炸年糕的，可热闹了……”
谢霄被他拽着，踉跄地走出了竹字号的门槛。春日温暖的阳光兜头洒下，带着山野特有的蓬勃气息。他看着前面那个像小牛犊一样埋头猛冲、攥着他手腕不放的背影，再看看自己那只被强行“绑架”的手，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最终还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任由他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汇入了下山的人流。只是那被林晏紧紧攥住的手腕处，皮肤下的温度，悄然攀升。
……
山下渡口，烟波浩渺。清澈的河水在春日暖阳下泛着粼粼金光，倒映着两岸新绿的垂柳和远处黛青的山峦。河滩上早已人头攒动，笑语喧哗。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年轻男女互相泼水祈福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同窗们早已三五成群，散入人群。有的在岸边采摘兰草，有的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柳枝沾了河水互相洒着，祈求祛病消灾。
林晏一到河边，就像鱼儿入了水，彻底撒了欢。他嫌岸边人多拥挤，目标明确地直奔水浅清澈的河滩。蹲下身，三两下就扯掉了鞋袜，随意地往岸边的石头上一丢，露出一双白皙秀气的脚丫。
“谢兄！快来！水好凉快！”他回头冲着岸上喊了一声，不等回应，已经迫不及待地赤着脚，“噗通”一声踩进了沁凉的河水中。
“嘶——好凉！”冰凉的河水激得他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咯咯地笑起来。他像个第一次发现新大陆的孩子，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清澈的河水没过他的脚踝，清凉的触感从脚底直冲头顶，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睛。
“哗啦！”他抬起一只脚，用力地踩向水面！
晶莹剔透的水花瞬间炸开，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溅了他自己一身，也溅湿了半截裤腿。他毫不在意，反而乐得哈哈大笑，又蹦跳着踩了几下，制造出更大的水花，清脆的笑声在河面上飘荡，引得附近几个玩水的孩童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谢霄站在稍高一点的河岸上，离喧嚣的人群有几步距离。靛青的直裰衣摆被微风吹拂，身形挺拔如岸边的青竹。他平静地看着水里那个玩得忘乎所以的身影。
林晏的裤腿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皙匀称的小腿。月白的学子服下摆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纤细柔韧的腰肢轮廓。乌黑的发丝有几缕被水花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颊边，水珠顺着他弯起的唇角滑落。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双眼睛因为纯粹的快乐而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揉碎的星辰。
谢霄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欢快的身影。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只是那双墨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柔和。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点划了几下。腕上悬浮的光幕悄然亮起一行小字：【观察对象G-林晏：节庆娱乐行为记录 - 亲水性、群体互动倾向、情绪表达外放……数据采集中……】
林晏玩得兴起，捧起一掬水就往自己脸上泼，冰得他哇哇叫，却笑得更大声了。他眼角余光瞥见岸上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眼珠一转，一个促狭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弯腰，在河滩边茂盛的草丛里摸索了一阵，拔起一大把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兰草。翠绿的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他蹚着水，故意把水花踩得哗啦作响，悄悄朝着谢霄站立的岸边靠近。
谢霄的注意力还在光幕的数据流上，记录着林晏踩水的频率和溅起水花的高度范围。
就是现在！
“谢兄！看招——！”
林晏猛地从水里跳上岸边湿滑的石头，大喊一声！同时，手里那把吸饱了冰凉河水的兰草，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谢霄劈头盖脸地甩了过去！
“哗啦——！”
无数冰凉的水珠如同天女散花，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银线，兜头盖脸地浇了谢霄一身！
水珠顺着谢霄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钻进他微敞的靛青直裰衣领，瞬间浸湿了锁骨处一小片布料。冰凉刺骨的触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猛地扎进皮肤，激得他浑身不受控制地一凛！连袖中正在点划记录光幕的手指都僵住了！
这还没完！
林晏偷袭得手，看着谢霄瞬间僵住、头发和衣领都湿漉漉的狼狈样子，乐得哈哈大笑。恶作剧的念头更盛，他得寸进尺，沾满水珠的手爪子就朝着谢霄被水浸湿的胸口按了过去，嘴里还嚷嚷着：“来来来，再给你沾点福气！祓除不祥！哈哈……呃？！”
笑声戛然而止！
就在林晏的手即将按上谢霄胸口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惊人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精准地、不容抗拒地，一把扣住了林晏那只作恶的手腕！
“啪！”
手腕被擒！
力道之大，捏得林晏腕骨生疼！
林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青草的香气拂过。岸边的喧嚣似乎都退得很远。
谢霄的手，冰凉，带着河水的水汽，却异常有力，紧紧箍着林晏纤细的手腕。温软滑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弹性和热度，像握着一块上好的暖玉。
林晏的手腕很细，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谢霄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腕骨微凸的轮廓，和皮肤下微微搏动的血管。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
林晏因为被抓住手腕，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撞进谢霄怀里。他仰着头，惊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霄。水珠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滑落，沾湿了长长的睫毛，那双眼瞪得圆圆的，清晰地倒映出谢霄同样带着水渍、略显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甚至能闻到谢霄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河水淡淡的腥气和兰草的清香。
谢霄也垂眸看着他。墨色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林晏那张沾着水珠、写满惊愕和无措的漂亮脸蛋。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颊边，更显得皮肤白皙剔透。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丝被抓住的慌乱和……无辜？
手腕处传来的温热滑腻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顺着接触点迅速蔓延开来，烧得谢霄扣住林晏手腕的指尖都有些发烫。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下那片皮肤迅速升高的温度，和林晏因为惊讶而微微加快的脉搏跳动。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拉出丝。
河风带着凉意吹过湿透的衣襟，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骤然升腾的、无声的灼热和紧绷。
谢霄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你……” 林晏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干涩，手腕试着挣了挣。那点微弱的力道像小猫挠痒，反而让谢霄扣得更紧。
谢霄的目光沉沉地锁住他，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滚着林晏看不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愠怒，有被打扰的冰冷，似乎还有一丝……被那温软触感冲击到的、极深的茫然和……无措？
就在林晏以为对方会发火，或者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甩开他时，谢霄却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扣着他手腕的手指紧了紧，又缓缓松开。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松开了手，同时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于暧昧的距离。
手腕上那冰凉的禁锢感骤然消失，留下一点微麻的触感。林晏下意识地揉了揉被捏得有点发红的手腕，看着谢霄迅速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冷硬如山的背影。那靛青的直裰后领处，湿透的布料紧贴着脖颈的皮肤，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林晏站在原地，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又看看谢霄的背影，小声嘀咕：“……开个玩笑嘛，这么凶……” 可心跳，却莫名地快了好几拍。
……
被“兰汤”袭击的插曲过后，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凝滞。林晏没敢再招惹谢霄，自己跑到岸边小贩那里转悠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捧着两个用新鲜苇叶包裹着的、碧绿滚圆的青团，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凑到背对着河面、似乎在看远处风景（实则在平复心跳和整理紊乱数据）的谢霄身边，献宝似的递过去一个：“喏，谢兄，尝尝这个！刚出锅的，闻着可香了！” 他脸上又扬起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仿佛刚才的“袭击”从未发生过。
谢霄没回头，也没接。
林晏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拿起另一个青团，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软糯的皮，里面是甜丝丝的豆沙馅儿，热乎乎地熨帖着胃。他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把手里那个被自己咬掉一小半、露出里面深红豆沙馅的青团，直接递到了谢霄的唇边，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真的好吃！谢兄你尝尝！” 他举着那半个青团，沾着豆沙馅的缺口几乎碰到了谢霄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还沾着一点刚才吃时蹭到的糯米粉。
甜糯的香气混合着苇叶的清新，霸道地钻进鼻腔。那半个带着清晰齿痕的青团近在咫尺。
谢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半个青团上，又移向林晏那双盛满了纯粹分享欲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
看着林晏沾着糯米粉的脸颊和那期待的眼神，谢霄沉默了一息。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张开了嘴。
林晏手腕往前轻轻一送。
那半个带着他体温和口水的青团，就这样被喂进了谢霄口中。
软糯的外皮，甜腻的豆沙馅。滋味确实不错。
谢霄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那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顺着食道滑下，似乎一直甜到了心底某个角落，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耳根处，那熟悉的、不受控制的滚烫热意，再次悄然蔓延开来。他垂下眼睫，避开了林晏亮得灼人的视线。
林晏见他吃了，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又啃起了自己剩下的半个青团，完全没留意到对方耳后那抹可疑的红晕。
……
日头西斜，玩闹了一天的学子们终于踏上了归程。书院租了几辆简陋的骡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回山的土路上。
车厢里挤了好几个同窗，带着一身河水的潮气和青草泥土的气息，兴奋地谈论着白天的趣事。林晏起初还精神奕奕地插几句话，但随着车身有节奏的摇晃，白天的疯玩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眼皮沉重得仿佛坠了铅块。
骡车碾过一个土坑，车身猛地一颠！
林晏的身体被惯性带着往旁边一歪！
他的脑袋，不偏不倚，正好枕在了一旁谢霄的肩膀上！
温热的、带着青团甜香和少年身上干净皂角味的重量，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谢霄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搁在膝上的手猛地攥成了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肩膀处传来的温热触感，以及林晏均匀喷洒在他颈侧的、带着甜腻气息的温热呼吸。那呼吸一下下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麻痒。
同车的学子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幕，投来几道好奇又促狭的目光。
谢霄的脊背挺得笔直，下颌线绷紧。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推开肩上这颗“炸弹”的冲动涌上心头。这不合规矩，太过亲密！
他微微侧头，垂眸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林晏。
少年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脸颊因为熟睡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什么好梦。几缕乌黑的发丝滑落，贴在他光洁的额角和谢霄靛青的衣料上。那毫无防备的睡颜，纯净得像初生的婴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谢霄紧绷的身体，在那平稳规律的呼吸声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攥紧的拳头也悄然松开。
推开的动作，最终没有发生。
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靠在自己肩上的那颗脑袋能枕得更舒服些。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山林暮色，下颌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点点。
车厢里依旧摇晃。同窗们的谈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也染上了倦意。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
林晏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又往谢霄颈窝里蹭了蹭，发出一点满足的呓语。
谢霄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他维持着那个挺直的、微微倾斜的坐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任由肩头的重量和温热的呼吸持续熨帖着他微凉的颈侧。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依靠，一路沉默地承载着，直到骡车吱呀一声，停在了青云书院那肃穆的山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