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山脚下，日头正烈，晒得人发蔫。野草耷拉着脑袋，连最聒噪的夏蝉也歇了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干牛粪混合的、独属于山村的土腥气。
秦安枕着胳膊，四仰八叉地躺在河滩旁一小片树荫下，草帽盖着脸，睡得正沉。旁边，几头老黄牛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啃着草皮，偶尔发出一声满足的鼻响。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仿佛过完了一辈子。
梦里，他不叫秦安，他好像还有个别的什么名字，记不清了。他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没有青山绿水，没有耕牛田地，只有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石楼」，路上跑着不用牛马拉就飞驰的铁盒子，夜里亮着比月亮还刺眼的光。他在那里出生，咿牙学语，蹒跚学步，背着一个大布包走进叫做「学校」的地方，学一种弯弯曲曲、被称为「字」的东西。他认识了很多人，有叫「同学」的，有叫「老师」的，后来还有了「同事」。他为一种叫「钱」的东西奔波劳碌，娶了一个不算很美但很温婉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看着他们像自己一样长大、远去。他脸上爬满皱纹，头发变得花白稀疏，身体一日日佝偻虚弱，最后躺在一片惨白的房间里，闻着刺鼻的怪味儿，听着周围压抑的哭声，喘不上气，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混沌，黑暗。
猛地吸进一口气，带着青草和河水的湿润气息，猛烈地冲入鼻腔。
秦安一个激灵，弹坐起来，草帽滚落在地。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眼前是熟悉的河滩，懒散吃草的老牛，远处是沉默的青牛山。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刺得他眼睛发酸。
夕阳西斜，竟已是傍晚。
他愣愣地抬起自己的手。小小的，黑黑的，沾着泥污和草屑，属于一个十三岁放牛娃的手。不是梦里那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苍老手掌。
「一个…时辰？」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梦里那漫长的一生，爱恨别离，酸甜苦辣，竟只是…午睡片刻的一场大梦？
心脏咚咚狂跳，震得耳膜发疼。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那些清晰无比的「知识」、那些深入骨髓的感悟，此刻正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稚嫩的认知。
「网文…小说…物理…化学…大数据…概率…」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在他脑海里翻滚碰撞。梦里那个世界，将一切都要分析、解构、验证的思维方式，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灵魂。
他晃晃脑袋，试图驱散这荒诞感，却无意间瞥见身旁一株半枯的狗尾巴草。脑子里下意识地蹦出它的名字、科属、习性，甚至……梦里那个世界对它所做的一些「有效成分分析」。
秦安猛地闭上了眼，复又睁开。
世界未曾改变。
但在他眼中，已然不同。
回家的路上，他牵着老牛，脚步发飘，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家小子，其中一个干瘦老头，村里人都叫他七公，据说年轻时在外面闯荡过，见过世面，此时正得意地显摆：
「……嘿，那可是仙人手段！就村西头李老四家那病痨鬼小子，眼看着就不行了，请了多少郎中都摇头！结果呢？人从县里花了重金求来一张『祛病符』，化水一喝，你猜怎么着？当天晚上就能坐起来喝粥了！现在满山乱窜，逮兔子比他爹还利索！啧啧，仙家符箓，就是不一样！」
周围一片惊叹羡慕的附和声。
若是以前的放牛娃，听了这神乎其神的故事，大抵也只是跟着懵懵懂懂地惊叹一番，然后继续琢磨明天去哪片草滩能让牛吃得更饱。
但此刻的秦安，脚步猛地顿住了。
符水治病？
梦里那个世界，细菌、病毒、免疫系统、药物成分分析、placeboeffect（安慰剂效应）……一大堆概念瞬间被激活，自动开始排列组合。
高效杀菌？特异性靶向治疗？还是……强大的心理暗示激发身体潜能？
他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一种强烈的、源自梦里那个世界的探究欲攫住了他。他松开牛绳，几步挤到老人面前，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脆，语气却有种不合时宜的冷静：
「七公，那符箓，是什么样子？烧成灰的水，是冷水还是热水？李老四家小子喝完符水，除了能吃饭，还有没有别的反应？比如发热、出汗、或者拉肚子？」
七公正说到兴头上，被这连珠炮似的、细抠到匪夷所思的问题猛地一噎，张着嘴，后面吹嘘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他瞪着眼前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放牛娃，脸皮有些挂不住，没好气地呵斥：
「去去去！小娃娃懂个屁！仙家的事情，也是你能问东问西的？那符箓金光闪闪，一看就不是凡物！还能骗你不成？一边玩去！」
周围的老头老太太们也哄笑起来，觉得秦安怕是睡迷糊了，尽问些傻话。
秦安抿了抿嘴，没有争辩。梦里八十年的沉淀让他早已过了争一时口舌之快的年纪。他默默地退开，牵起牛绳往家走。
只是那双眼睛里，原有的懵懂稚气正在快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冷静的观察与思索。
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窗外虫鸣唧唧。他失眠了。
梦里那个世界的信息浩如烟海，此刻却如同一个被无意间打开的宝库，许多东西杂乱无章地漂浮着。他需要整理，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
「概率…统计…优选法…」梦里在工厂里做技术员时，为了提高一个零件良品率而绞尽脑汁学习运用的方法，悄然浮现。
村里孩童开蒙，练那《基础锻体诀》，据说能强身健体，感应气感。他小时候也跟着胡乱比划过几天，觉得枯燥又无用，便丢开了。此刻，那套粗浅口诀和动作，却一字不落地在脑中重现。
一共九个姿势，二十七句口诀。村里孩子大多囫囵吞枣，哪个练得舒服就多练会儿。
秦安闭上眼睛，意识却异常清晰。他开始回忆村里那些据说「练出了点名堂」的少年，他们平时更侧重哪几个姿势？哪几句口诀念叨得最勤？虽然样本量小得可怜，信息也模糊，但梦里那种「大数据分析」的思维模式已经自动运转。
忽略那些花哨的、看起来厉害的动作，优先选择那些重复频率最高、最被无意识强调的部分…剔除明显是用于收势、调整呼吸的过渡环节…
脑海里，无形的算盘噼啪作响，毫无关联的信息被捕捉、筛选、重组。
渐渐地，一套似是而非、被大幅精简优化过的「锻体流程」在他脑海中初步成型。只剩下三个核心姿势，九句关键口诀。
效率如何？未知。有没有危险？未知。
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晰感笼罩着他。这不再是盲目的模仿和重复，而是经过「分析」和「推断」后的选择。一种基于逻辑和推导的确信。
他悄无声息地爬下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在狭小的泥土地面上，按照那优化后的方案，缓缓摆出了一个姿势，心中默念对应的口诀。
动作依旧生涩，甚至有些别扭。
然而，就在姿势摆正的刹那——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气流，如同初生的溪流，猝不及防地自小腹深处涌起，沿着一条从未感知过的路径，倏然窜动！
「！」
秦安全身猛地一僵，眼睛在黑暗中豁然睁开。
不是村里老人说的温热感，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电流般的锐利触感，转瞬即逝，却真切得让他汗毛倒竖！
有门！
真的……有门！
科学修仙？他脑子里莫名闪过梦里看过的一本小说名字。
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慌，而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剧烈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