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夜班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驶入了雾气缭绕的温州城。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潮湿的工业气息，与省城的喧嚣干燥截然不同。林凡和苏晚晴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上，疲惫中带着高度警惕。
“先找个地方安顿，然后直接去‘振华厂’。”林凡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周围早起揽客的旅店掮客和三轮车夫。直觉告诉他，此行不会顺利。
他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开了两间相邻的房间。放下简单的行李，用冷水洗了把脸，驱散了些许疲惫，两人便匆匆出门，按照地址前往位于市郊的“振华针织厂”。
晨雾尚未散尽，工厂区道路泥泞，低矮的厂房传出机器的轰鸣声。找到“振华厂”的牌子时，只见铁门紧闭，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在传达室打盹。
“大爷，请问周明周厂长在吗？”林凡上前客气地询问。
老头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说：“周厂长？不在！出门办事去了！”
“那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是省城来的，跟他约好谈生意的。”苏晚晴上前一步，语气温和。
“不知道！领导的事，我哪清楚？”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再搭理他们。
吃了闭门羹，两人心沉了下去。周明避而不见，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现在怎么办？”苏晚晴看向林凡，眼中难掩焦虑。
“等！”林凡眼神坚定，“就在这等！他总要回厂里。我们去对面那个早点摊等着，既能看见厂门，也不显得太刻意。”
两人在对面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馄饨，食不知味地盯着厂门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厂上班的工人陆续到来，厂区热闹起来，但始终不见周明的身影，也没有小轿车进出。
直到日上三竿，一个穿着工装、像是车间主任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厂里出来，在门口抽烟。林凡觉得机会来了，他让苏晚晴留在原地，自己快步走了过去。
“师傅，打听个事。”林凡递上一根准备好的好烟，“请问周明周厂长今天来厂里吗？我们是从省城来的合作伙伴，有急事找他。”
那主任接过烟，看了看林凡，又瞥了一眼对面摊子清秀的苏晚晴，神色有些犹豫，压低声音说：“你们是‘新风’的人吧？周厂长……唉，他交代了，这几天不见客。你们还是回去吧。”
果然！周明是故意躲着他们！林凡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师傅，我们大老远来，确实有要紧事。上次那批秋装订单，关系到我们双方的声誉。能不能麻烦您给周厂长递个话，或者告诉我们怎么能联系上他？必有重谢！”说着，悄悄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进对方手里。
主任捏了捏钞票，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老弟，我看你们也是实在人。实话跟你说吧，周厂长不是不想见你们，是……是有点难处。前几天，也有拨人从北边来的，阵仗不小，来找过周厂长，谈了很久。后来周厂长就交代不见客了。我看……你们这生意，悬了。”
北边来的人？阵仗不小？林凡和苏晚晴对视一眼，心中雪亮：肯定是赵国华的人！他们已经抢先一步接触了周明，并且施加了压力！
“谢谢师傅！”林凡道了谢，心情沉重地回到摊子。
“是赵国华！”苏晚晴声音发颤，“他们动作太快了！”
“嗯。”林凡面色凝重，“周明避而不见，说明他动摇了，或者被胁迫了。硬等不是办法，得想办法找到他，当面问清楚！”
他想了想，对苏晚晴说：“晚晴，你记不记得，上次周明来信，信封上的寄出地址，除了厂址，好像还有个模糊的家庭住址区？”
苏晚晴记忆力极好，略一思索，点头道：“对！信封右下角有个铅笔写的很淡的字，好像是‘百里坊xx弄’，当时没在意。”
“百里坊！”林凡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那是老居民区！走，我们去碰碰运气！厂里找不到，就去他家堵！”
两人立刻动身，一路打听，找到了百里坊。那是一片老旧的巷弄，白墙黑瓦，巷子狭窄。按照模糊的门牌号找去，最终停在了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林凡深吸一口气，上前敲门。敲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请问是周明厂长的家吗？我们是省城来的朋友，姓林，找他有点事。”林凡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
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探出头，警惕地打量着他们：“老周不在家！你们找他什么事？”
“嫂子您好，我们是‘新风’的，和周厂长有生意往来。这次来温州，特意来拜访他。”苏晚晴上前，语气温柔诚恳，“上次合作得很愉快，这次关于秋装订单，有些细节想跟他当面确认一下。”
听到“新风”二字，妇女脸色微变，眼神闪烁，支吾道：“他……他真不在！去外地了！生意上的事，你们去厂里谈吧！”说着就要关门。
“嫂子！”林凡伸手抵住门，语气依旧客气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们刚从厂里过来，知道周厂长可能有些难处。请您转告他，我们‘新风’是诚心合作的朋友，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有什么困难，可以当面说清楚，总有解决的办法。如果是因为其他人给了压力，我们也可以商量。这样躲着，解决不了问题，对‘振华厂’的声誉也不好。”
妇女被林凡的气势镇住，又看到苏晚晴眼中真诚的担忧，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两位，不是我们老周不讲信用……是……是前几天来了几个北方人，凶神恶煞的，说……说要是再跟你们合作，就让厂子开不下去！我们小门小户的，惹不起啊……”说着，眼圈就红了。
果然是被威胁了！林凡和苏晚晴心中怒火升腾，但更多的是对周明处境的同情和理解。
“嫂子，我们明白了。”林凡语气缓和下来，“请您一定转告周厂长，我们理解他的难处。但我们大老远来，只想见他一面，十分钟就好。就在巷口那家茶馆等他，等到晚上。如果他不来，我们明天就走，绝不再打扰。这笔订单，我们可以再谈，甚至……我们可以帮他想办法。” 他暗示了可以提供保护或支持的可能性。
妇女看着他们，犹豫良久，最终点了点头：“我……我试试看吧。你们先去等着。”
回到巷口简陋的茶馆，两人要了壶最便宜的茶，坐在临窗的位置，焦灼地等待着。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是煎熬。茶馆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更添心烦。
苏晚晴看着林凡紧锁的眉头和疲惫的侧脸，心中一阵疼惜。她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腿上的手背上。
手背上传来的温软触感让林凡微微一颤。他转过头，对上苏晚晴写满担忧和鼓励的目光。
“别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注入林凡焦灼的心田。
林凡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很小，有些凉，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微微发抖，却没有抽回。这一刻，无需言语，所有的紧张、焦虑、以及彼此支撑的决心，都通过紧握的双手传递着。
“嗯。”林凡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只要见到周明，就还有机会。”
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一个戴着帽子、遮住半张脸的身影，匆匆闪进了茶馆，径直走到他们桌前坐下，正是周明！
他摘下帽子，脸上带着愧疚和不安，压低声音说：“林经理，苏同志……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周厂长，终于见到您了。”林凡松了口气，示意他喝茶，“情况我们都听嫂子说了。您直接说，那边到底开了什么条件？或者，他们是怎么威胁您的？”
周明叹了口气，苦着脸说：“林经理，不瞒你说，前几天来的那伙人，是省城一个叫赵国华的派来的。他们……他们开的价格，比你们低一成半，而且要货量是你们的三倍！还承诺……承诺以后长期合作，包销我们厂一部分产能。”
价格低，量大，包销！这条件对一个小厂来说，诱惑极大！但林凡知道，这很可能是赵国华为了挤垮“新风”而开的虚价，一旦得逞，后续未必兑现。
“他们还说了，”周明声音发颤，“如果我不答应，就……就让我这厂子在温州混不下去，说我偷税漏税，还要找我家里麻烦……林经理，苏同志，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啊！”周明一个大男人，眼圈都红了。
威逼利诱！赵国华的手段果然狠毒！
林凡和苏晚晴心中愤慨，但也理解周明的恐惧。小本经营，最怕这种地头蛇的纠缠。
林凡沉默片刻，没有指责，而是冷静地问：“周厂长，赵国华那边，定金付了吗？合同签了吗？”
“还……还没有。就说让我考虑几天，月底前给答复。”周明说。
“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林凡目光锐利地看着周明，“周厂长，我问您几个问题。第一，赵国华开这么低的价格，还要包销，他的利润从哪里来？他能坚持多久？第二，他那种背景的人，承诺能信几分？第三，您和我们‘新风’合作这段时间，我们的人品和信誉，您应该清楚。上次原料涨价，我们主动分担了成本。我们是真心想长期合作，共同发展的。”
周明低着头，沉默不语。
苏晚晴适时开口，语气柔和却有力：“周厂长，我们理解您的难处。但您想想，和赵国华那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这次他兑现了承诺，以后也会不断压价，控制您的厂子。而和我们合作，虽然单次利润可能没那么高，但稳定、透明，是长久的生意。至于威胁……”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林凡，“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林凡在省城也有些关系，或许可以帮忙周旋。毕竟，合法经营，谁也不能无法无天。”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道理和情分都点到了。
周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男的沉稳果断，女的聪慧坚韧，眼神清澈真诚，与赵国华派来那伙人的蛮横霸道截然不同。他内心激烈挣扎。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林经理，苏同志，你们的话在理。我周明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是……赵国华那边，我实在惹不起啊……”
林凡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抛出最后的筹码：“周厂长，这样行不行？赵国华那边，您先虚与委蛇，拖着不签合同。我们这批秋装订单，您照常生产、发货，价格……我们可以按现在的市场价，再上浮百分之五，算是对您承担风险的补偿！等这批货顺利交付，我们立刻支付全款！同时，我会尽快想办法，看能否通过省城的关系，给赵国华那边递个话，让他有所顾忌，不敢乱来。如果到时候您还是觉得风险太大，后续合作我们再议。如何？”
提价百分之五！并且承诺想办法解决威胁！这个条件，既显示了诚意，也考虑了周明的实际困难。
周明眼睛一亮，明显心动了。他纠结再三，最终一咬牙：“好！林经理，苏同志，我信你们一次！这批秋装，我加班加点也给你们赶出来，按时发货！但那边……你们可得尽快想办法啊！月底他们还要来人！”
“一言为定！”林凡伸出手，与周明重重一握，“感谢周厂长的信任！我们一定尽力！”
离开周明家，已是下午。虽然暂时稳住了供应链，但赵国华的阴影如同温州上空驱不散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们真的能对付得了赵国华吗？”回旅馆的路上，苏晚晴忧心忡忡地问。
“硬碰硬肯定不行。”林凡目光深邃，“必须借力。回去之后，我要立刻去见李科长，还要想办法接触更高层面的人。赵国华再嚣张，也是在规则内行事，总有能制衡他的力量。”
他停下脚步，看着苏晚晴，语气坚定：“晚晴，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记得地址，又耐心劝说，周明不会松口。”
苏晚晴摇摇头：“是我们一起努力的结果。只是，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再难，也要走下去。”林凡看着她，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跳，迎上他的目光，读懂了他话中的含义。脸颊微微发热，她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简陋的旅馆，心情复杂。虽然暂时化解了断链危机，但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温州之行，让他们看清了对手的凶残和局势的险恶，也让两人在并肩作战中，关系更加紧密。
第二天，他们登上了返回省城的早班车。车窗外，温州的雾气渐渐散去，但林凡知道，前路的迷雾，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去驱散。而身边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坚韧的女孩，将是他穿越迷雾最坚定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