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晨雾总比别处散得慢些，次日天刚亮，苏晚是被院角栀子苗破土的细碎声响惊醒的。她披了件薄棉衫跑出去，蹲在菊丛边一看，昨夜埋下的三粒种子竟有两粒发了芽，嫩白的芽尖顶着层薄土，像极了玉秀婆信里写的“初雪压枝时，藏在棉鞋里的暖”。
“这芽儿倒急着见人。”陆时衍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两碗热粥，白瓷碗沿凝着层薄汗。他把粥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蹭到苏晚的手背，带着刚从灶房出来的暖意。苏晚接过粥，望着芽尖发怔：“玉秀婆要是知道，肯定会用竹片给它们搭个小棚子，怕霜气伤着。”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张婶的声音，还伴着竹条碰撞的清脆响。两人迎出去，见张婶扛着捆细竹条，竹篮里放着块浸了水的粗棉布。“想着你种了栀子苗，特意找了些软竹条来。”张婶放下东西就蹲到菊丛边，手指量着苗的高度，“玉秀婆当年种栀子，都用这样的竹条搭棚，既挡风又透光。”
陆时衍拿过竹条，按着张婶说的法子，三两下就削出了细巧的竹架。苏晚则把棉布撕成小块，轻轻盖在芽尖上，像给新生命盖了层薄被。三人正忙活，丫丫和虎头举着个纸包跑过来，纸包里是晒干的槐树叶。“画先生说，槐叶烧成灰能当肥，撒在栀子苗根上，长得快！”丫丫说着就蹲下来，小心地把槐叶灰撒在土边，生怕碰坏了嫩芽。
吃过早饭，苏晚想起昨日林宇说要整理梅岭的照片，便想着去老槐树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景致能让他补拍。陆时衍要去后山砍些木料修补晒谷场的围栏，便陪着她一起往村口走。
老槐树下还留着昨日画展的痕迹，木架上挂着的青蓝布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布帘边角沾着的菊瓣还没掉落。苏晚伸手拂过布帘，忽然发现布角缝着的菊纹帕子——是李婆婆连夜绣的那方，昨日人多杂乱，竟忘了收起来。帕子上的菊瓣用的是金线，在晨光里泛着细闪，针脚细密得看不见接头。
“李婆婆的手艺，怕是梅岭独一份了。”陆时衍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指着树洞里的东西，“你看那是什么？”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树洞里藏着个小小的陶碗，碗里盛着些清水，水面漂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想来是昨日哪个孩子偷偷放进去的，怕花瓣被风吹走。
她把陶碗取出来，指尖碰到碗沿时，忽然想起玉秀婆手札里写的“守义公常把野果装在陶碗里，藏在树洞里给我留着”。原来有些习惯，早已顺着时光，悄悄落在了梅岭人的生活里。
正看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林宇背着相机来了。他见到苏晚，立刻笑着迎上来，手里举着本装订好的相册：“昨晚赶了半宿，把照片都洗出来了，你看看合不合心意。”苏晚接过相册，翻开第一页就是老槐树的特写，晨光透过枝叶洒在画轴上，《晴芳》里的栀子花海像是要从纸上漫出来。往后翻，有三叔公举着小锤子讲往事的模样，有阿砚吹笛子时专注的侧脸，还有丫丫和虎头举着风铃奔跑的背影。
“每张都拍得好。”苏晚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停住了——那是张夜景，篝火旁的人们手拉手跳舞，月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连皱纹里都藏着笑意。林宇挠了挠头：“我总觉得，梅岭的光和别处不一样，不管是晨光还是月光，都带着股暖劲，拍出来就格外好看。”
他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苏晚：“这是我报社的地址，要是你们想把梅岭的故事写成文章，我可以帮忙投稿。说不定以后，会有更多人想来梅岭看看。”苏晚接过信封，指尖捏着薄薄的信纸，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玉秀婆的故事，守义公的旧物，还有梅岭人的日子，或许真的能走出这座山。
陆时衍要去后山，便和苏晚分了路。苏晚抱着相册往回走，路过李婆婆家时，见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针线穿过布料的声响。她轻轻推开门，李婆婆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块青布，绣着些细碎的花纹。
“婆婆，您又在绣东西？”苏晚走过去，见布上绣的是栀子和菊，两种花缠在一起，像是在说着悄悄话。李婆婆抬头笑了笑，把布递过来：“想着给画展留个念想，绣块布挂在老槐树上，以后不管谁来，都能知道这里有过玉秀婆和守义公的故事。”
她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褪色的绣片，有栀子、有菊花，还有小小的菊篮图案。“这些都是玉秀婆当年教我绣的，”李婆婆摸着绣片，眼里满是怀念，“那时候我刚嫁来梅岭，手笨得很，总把线绣错，她就握着我的手，一针一针教我。”
苏晚看着绣片上的针脚，忽然想起自己缝布帘时的模样——原来有些手艺，早已顺着指尖的温度，从一代人传到了另一代人手里。她帮着李婆婆把绣好的布挂在院里的竹竿上，风一吹，布上的花像是活了过来，和院角的菊丛相映成趣。
回到家时，张婶正在厨房忙活，锅里煮着陈皮和山楂，酸甜的香气飘满了院子。“想着昨日大家吃了不少油腻的，煮点山楂水消食。”张婶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个瓷罐，里面装着些深褐色的膏体，“这是去年熬的栀子膏，我又加了些蜂蜜，你拿给阿砚，让他给来看病的孩子抹，蚊虫咬了管用。”
苏晚接过瓷罐，盖子刚打开，清甜的栀子香就飘了出来，和玉秀婆留下的那瓶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外乡商人说的话——有些味道，能隔着时光，把人拉回最温暖的记忆里。
午后，村里的人都聚到了晒谷场，三叔公带着几个后生在修补围栏，阿砚则在一旁给大家煮陈皮茶。苏晚抱着相册过去，给每个人都看了自己的照片。三叔公看到自己举着小锤子的模样，笑得眼睛都眯了：“没想到我这老骨头，拍出来还挺精神！”李婆婆看到自己绣帕子的照片，悄悄抹了抹眼角：“要是玉秀婆能看到，该多好。”
正说着，画先生背着画夹来了，他手里拿着张刚画好的画，是老槐树下的栀子苗，苗旁放着守义公的菊篮。“想着把这些新冒出来的生机画下来，以后和旧画放在一起，也算给梅岭的故事添个新章节。”画先生说着，把画递给苏晚，“你看，这栀子苗的芽尖，像不像玉秀婆信里写的‘藏在棉鞋里的暖’？”
苏晚看着画里的芽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原来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故事，早已在梅岭的土地上，悄悄发了新的芽。
傍晚时分，陆时衍从后山回来了，他扛着几根粗木料，额头上满是汗珠。苏晚赶紧递过毛巾，又给他倒了杯山楂水。陆时衍喝了口水，笑着说：“后山发现了片野菊，开得正好，明天我们去摘些，晒成菊花茶，冬天喝暖身子。”
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苏晚——是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朵菊花，边缘打磨得光滑温润。“砍木料时看到块软木，就想着给你刻个小玩意儿。”陆时衍说着，把木牌放在苏晚手里，“以后你去老槐树下，带着它，就当是我陪着你。”
苏晚握着木牌，指尖触到上面的纹路，心里满是暖意。她忽然想起玉秀婆手札里写的“守义公给我刻过木簪，虽然不精致，却比金簪还暖”。原来有些心意，从来都不需要贵重的物件，只要带着指尖的温度，就足够温暖岁月。
晚饭时，张婶做了菊花饼和艾草汤圆，还煮了锅南瓜粥。大家围坐在院里的石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丫丫和虎头讲着今日在山里摘野果的趣事，三叔公则说着守义公当年编菊篮时的糗事——有次编到一半，被蜜蜂蛰了手，菊篮掉在地上，摔出个小缺口，就是昨日展会上的那只。
“守义公那人，看着老实，其实心细得很。”三叔公喝了口粥，继续说道，“当年玉秀婆喜欢栀子，他就在院角种了片栀子林，每天都去浇水，比照顾自己的庄稼还上心。有年冬天栀子林受了冻，他急得好几晚没睡，最后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用棉絮裹着树干，才保住了那些栀子树。”
苏晚听着，忽然想起院角的栀子苗，赶紧跑去看看。月光下，竹架上的棉布轻轻晃，芽尖在月光里泛着白，像是在努力生长。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芽尖，忽然觉得，这些新生命，就是玉秀婆和守义公留在梅岭的念想，是时光里最温暖的延续。
夜深了，村里的人渐渐散去。苏晚和陆时衍坐在院里的槐树下，手里握着彼此的手。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院角的栀子苗上，像是给整个院子镀上了层银。
“你说，明年夏天，栀子苗能开花吗？”苏晚轻声问，眼里满是期待。陆时衍握紧她的手，笑着说：“肯定能。你看这梅岭的土，多养人，连种子都能长得这么快。”他忽然指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颗最亮的星，像不像玉秀婆在看着我们？”
苏晚抬头望去，那颗星星确实格外亮，像是在对着她眨眼睛。她忽然想起玉秀婆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梅岭的月光，会照着每一个心里有暖的人。”原来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谎言——月光照着栀子苗，照着旧物，也照着每一个守护着梅岭故事的人。
回到房间，苏晚把林宇给的相册放在床头，又把那块木牌挂在窗前。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相册上，也洒在木牌上，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暖意。她躺在床上，想着今日的种种——破土的栀子苗，绣着花的青布，带着温度的木牌，还有梅岭人脸上的笑容。这些瞬间，像是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梅岭的时光，也串起了无数温暖的念想。
她忽然想起林宇说的投稿的事，或许真的可以把玉秀婆和守义公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人知道，在这座大山里，有这样一个充满温暖的小村庄，有这样一段跨越岁月的美好故事。她想着，等明天，就去找画先生和三叔公，把他们知道的故事都记录下来，再配上林宇拍的照片，让梅岭的故事，能走出大山，被更多人看见。
想着想着，苏晚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看到院角的栀子苗长得很高，开了满树洁白的栀子花，守义公的菊篮挂在枝头，里面装满了金黄的菊花。玉秀婆和守义公站在花树下，微笑着向她招手，身后是梅岭的青山绿水，还有村里人的欢声笑语。
月光依旧洒在梅岭的大地上，照着老槐树，照着栀子苗，也照着每一个藏在时光里的温暖念想。苏晚知道，明天醒来，梅岭又会是新的一天，而那些旧物里的余温，那些新冒出来的念想，会继续在梅岭的时光里，慢慢生长，慢慢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