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正蹲在苗边浇淘米水,瓷瓢倾侧时,水线在青石板上洇出弯月形的痕,混着根须渗出的梅酒香,倒像谁在石板上写了半阙词。“三叔公说这淘米水得绕着根浇三圈,”她看着水珠顺着叶片往下滚,在芽尖悬成颗透亮的珠,“说这样根须能往土里扎得更匀,像人走路得踩实了,才稳当。”
陆时衍在架下钉木楔,锤子敲下去的“砰砰”声震得竹架轻轻颤,红绸随之扬起,扫过他肩头沾的木屑,像只红蝶在扑翅。“画先生昨夜捎信来,说三月三清晨动身,”他往木楔缝里塞了截松枝,防着雨天发潮松动,“还说要带罐江南的胭脂,给你点眉心用。”
苏晚的手顿了顿,瓷瓢里的水晃出些,落在青石板上,与先前的水痕融成一片。“货郎说山外的新娘子都不点胭脂了,”她低头用指尖拨了拨苗边的土,土粒沾在指腹,像裹了层金粉,“说时兴用香膏,涂在脸上润得很。”
“那也得点。”陆时衍放下锤子,蹲到她身边,指尖捏起片沾着晨露的海棠叶,往她鬓角凑了凑,“三叔公说玉秀婆当年就点,用的是梅汁调的胭脂,说这样笑起来时,两颊像开了两朵小海棠。”
叶尖的露水顺着他的指尖滑下来,滴在她的耳垂上,凉得像粒碎冰。苏晚往后缩了缩,耳尖却红得发烫,像被晨光烤透的梅果。“我昨夜把嫁衣收进樟木箱了,”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和玉秀婆的旧衣叠在一处,金线的光透过来,倒像两朵花在箱里开。”
槐槐抱着布偶从屋里跑出来,布偶的红绸鞋不知何时沾了些梅瓣,粉白的瓣儿粘在红绸上,像落了场微型的花雨。“苏姨快看!”她举着布偶的手往天上指,布偶腕上的小银镯在晨光里晃,“红绸在跳舞呢!”
两人抬头时,风正好掀起那串红绸,阳光透过绸布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陆时衍忽然起身,往竹架上又系了圈红绸,这次缠得密些,在架间绕出个同心结的模样。“货郎说红绸要缠九圈,”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眼里的光比红绸还亮,“说这样新人的日子能像红绸一样,缠缠绵绵断不了。”
灶房里飘来蒸糕的甜香,是三叔公在蒸三月三要用的喜糕。“该笼屉了!”三叔公的声音混着柴火的“噼啪”声传出来,像在催着谁,“晚丫头来搭把手,把梅干往面里拌匀些!”
苏晚往灶房走时,陆时衍忽然拉住她的手腕,银镯在他掌心硌出微凉的痕。“等移苗礼成,”他的指尖摩挲着镯身的缠枝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我把这镯子取下来,换副金的给你。”
苏晚低头笑,抽回手时银镯撞在门框上,发出“叮”的轻响,像粒星子落在地上。“三叔公说玉秀婆戴了一辈子银簪,”她往面盆里撒梅干碎,粉白的碎屑落在白面上,像落了场雪,“守义公临终前说,银的好,不张扬,像梅岭的日子,慢慢过才见滋味。”
三叔公把蒸笼盖掀开,白汽“腾”地涌出来,裹着甜香漫了满室。“当年守义公给玉秀婆蒸喜糕,”他用竹片往糕上压海棠花模,压出的纹路在热气里渐渐清晰,“面里掺了蜜渍的青梅,说酸里带甜,才是过日子的味。”
苏晚往糕上撒了把芝麻,黑亮的粒儿落在粉白的糕面上,像缀了些小星星。“货郎说山外的喜糕都用糖霜堆花,”她看着蒸汽里自己的影子,鬓角的银簪在雾汽里泛着光,“可我总觉得,咱们的梅干糕更实在,像时衍劈的柴,块块都扎实。”
窗外忽然传来货郎的铃铛声,比往日更急些,“叮铃叮铃”地撞着晨雾,像串珠子在滚。槐槐最先冲出去,布偶的红绸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红绸上,像给红绸缀了些银亮的星。“货郎爷爷!”她的声音脆得像冰凌,“画先生来了吗?”
货郎挑着担子往院里走,草帽上还沾着山雾,往下滴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串小坑。“画先生在后头呢,”他把挑子往廊下卸,竹筐里露出卷新的画轴,“说要赶在辰时前到,说这时辰的阳光最适合描红。”
陆时衍往山下望时,果然看见画先生背着画板从雾里走来,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泥,却依旧走得斯文,像株被雨打湿的竹。“我去接他,”他往院外走,后腰的旧伤被晨露浸得有些沉,却走得比往常快,“画轴沉,让他少费些力。”
苏晚站在廊下,看见两人的身影在雾里渐渐靠近,画先生的手搭在陆时衍肩上,像株老枝扶着新桠。她忽然想起樟木箱里的旧账册,守义公记了大半辈子的收支,却在最后一页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海棠,旁边写着“玉秀种”三个字,墨迹被泪水洇得发蓝,却依旧看得清那笔藏不住的温柔。
“苏姑娘的手艺越发好了。”画先生进院时,目光先落在竹架的红绸上,又扫过廊下晾晒的梅干,最后落在苏晚手里的喜糕模上,“这海棠纹比去年画的更有灵气,像沾了梅岭的雾,活过来了。”
苏晚把刚蒸好的喜糕递给他,糕面上的海棠纹还冒着热气,像朵刚开的花。“先生尝尝,”她的指尖捏着油纸边缘,怕烫着他,“三叔公说这糕得趁热吃,才尝得出梅汁的酸。”
画先生咬了口,梅干的酸混着米香在舌尖漫开,像吞了口梅岭的春天。“比江南的桂花糕有筋骨,”他从画板里抽出张宣纸,上面是幅未完成的海棠架,架下留着两个人的位置,“我昨夜在山神庙借宿,梦见守义公了,说让我把架下的位置留宽些,好让新人并肩站。”
三叔公蹲在海棠苗边,用竹片给根须培土,听见这话便笑:“他年轻时就爱替人操心,当年玉秀婆绣嫁衣,他站在旁边看了三个时辰,说针脚歪了将来生的娃会结巴,气得玉秀婆把绣绷都扔了。”
画先生铺好画纸,提笔蘸墨时,阳光正好穿过雾,落在纸面的海棠架上,像给木架镀了层金。“我先描个轮廓,”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等移苗礼成,再把你们的影子描进去,和这架海棠融在一处。”
陆时衍往画案边搬了张竹凳,凳面还留着他昨日打磨的痕迹,光滑得像块玉。“先生渴了吧?”他往粗瓷碗里倒新沏的梅茶,茶汤在碗里晃,像盛了半碗晚霞,“这是晚晚用去年的梅蕊炒的,说比新茶更耐泡。”
画先生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苏晚腕上的银镯,又扫过陆时衍耳后那道浅疤——那是去年为了救槐槐被山蜂蛰的,当时肿得像个馒头,苏晚用梅汁调了草药,守在床边敷了三夜才消。“这镯子的花纹,”他忽然笑,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倒和我给玉秀婆画的画像上那支银簪像得很。”
苏晚的指尖摩挲着镯身的“衍”字,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樟木箱时,在旧嫁衣的夹层里摸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守义公画的玉秀婆,鬓角的银簪上,也刻着缠枝纹,只是花瓣里藏的是个极小的“秀”字。原来有些情意,真的会顺着时光的纹路,悄悄流淌,像梅岭的溪,绕了弯,却终会汇入同片田。
午后的雾彻底散了,阳光把竹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镂空的网。货郎在院里支起摊子,把带来的红绸、金线、胭脂盒一一摆开,倒像片流动的彩虹落在青石板上。“绣娘特意嘱咐,”他拿起那匹最艳的红绸,往苏晚身上比了比,“这料子得用苏绣的针法,说并蒂海棠的金线要从花心往外绣,才显得根系相连。”
陆时衍蹲在旁边编竹篮,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很快编出个带提手的小篮,篮沿缠了圈红绳,像朵半开的花。“给槐槐装喜糖用,”他把篮子往槐槐怀里塞,看见布偶的银镯在篮里晃,“货郎爷爷带的麦芽糖,得装在这篮里才甜。”
槐槐抱着篮子往画案边跑,布偶的红绸鞋蹭过画纸边缘,留下个淡红的印,像朵小花开在了海棠架下。“画先生,”她指着那道红印,“这是小芽芽给你们添的花!”
画先生提笔蘸了点胭脂,往那红印上添了几笔,竟真成了朵玲珑的小海棠。“它倒比我们还急,”他看着陆时衍往竹架上又系了串红绸,“守义公当年种梅树,也是这样,玉秀婆说要等开春再种,他偏在腊月就刨好了坑,说早种一日,就能早一日开花见她。”
苏晚往灶房去温梅酒,路过樟木箱时,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谁在轻轻撞锁。她想起三叔公说的,玉秀婆临终前把银簪放进箱里时,也是这样,锁扣“咔哒”响了三声,像在跟谁道别。如今这响动,倒像在道贺。
“酒温好了。”她把陶壶端出来时,看见画先生正给陆时衍画像,笔尖落在他耳后的疤上,特意用淡墨描了描,像片落在鬓角的叶。“这疤得留着,”画先生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像棵树的年轮,记着日子呢。”
陆时衍接过酒碗时,指尖碰着碗沿的热,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也是在这里,给苏晚递了碗梅酒,那时她刚从山外逃难来,眼里的怯像层薄冰,碰不得。如今那层冰早化了,眼里盛着的,是和这梅酒一样的暖。
“三月三那日,”他喝了口酒,目光落在苏晚鬓角的银簪上,“我想请山神庙的老道长来主持移苗礼,说这样苗能长得更旺。”
三叔公正在给苗根铺艾草,闻言便直起身:“守义公当年也请了道长,说移苗如嫁人,得有个正经仪式,不然苗会认生,不肯结果。”他往苗边撒了把小米,是今早新碾的,“玉秀婆还笑他迂腐,说苗哪有那么多心思,结果那年的梅果结得最稠,压弯了枝桠。”
画先生放下笔,往画纸上的海棠架下添了道影子,像两个人并肩站着,手里牵着个扎小辫的姑娘。“槐槐也得画进去,”他看着槐槐正往苗边埋麦芽糖,“说这苗是她看着长大的,将来结果了,第一个得给她尝。”
日头偏西时,货郎挑起担子要走,说要赶在天黑前回镇上,给绣娘捎信,让她把并蒂海棠的金线再加粗些。“三月三我天不亮就来,”他的铃铛声在院门外荡开,“带着红毡和喜烛,保证比守义公当年的排场还周全!”
陆时衍往他筐里塞了块刚蒸的喜糕,“路上垫垫饥,”他看着货郎的身影融进晚霞里,“说好了,得来喝三碗梅酒。”
画先生收起画轴时,最后看了眼那株海棠苗,嫩芽在晚风里轻轻晃,像在跟他道别。“我明早再来,”他把画轴往背上捆,“带罐新研的墨,说这墨里掺了梅汁,画出来的花能带着香。”
暮色漫进院子时,苏晚坐在廊下缝嫁衣,金线在红绸上绣出半只蝶,翅尖沾着点胭脂红,像画先生画里的那只。陆时衍蹲在她脚边劈柴,斧头落下的“咚咚”声比往日轻些,怕惊了她的针脚。
“画先生说江南的新娘子都穿绣鞋,”苏晚忽然开口,针尖在蝶翅上顿了顿,“说鞋头要绣对鸳鸯,踩着红毡走,才不会摔。”
陆时衍把劈好的柴码成整齐的堆,像座小小的山。“我明儿去溪滩捡些贝壳,”他往她脚边凑了凑,看见她鞋面上绣的海棠开得正好,“磨成粉给你染鞋底,说贝壳粉染的底软和,像踩在云里。”
槐槐抱着布偶躺在石阶上,布偶的银镯在月光里泛着光,像颗落在她身边的星。“我听见小芽芽在数红绸,”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像在说梦话,“它说已经数到八圈了,还差一圈,就能开花给苏姨当头花了。”
陆时衍把槐槐抱进屋里时,苏晚正往嫁衣上绣最后一针,金线在蝶翅上收尾,像给翅膀系了根看不见的线。她忽然想起玉秀婆的旧嫁衣,那只白蝶的翅尖,也有这样一根金线,当年以为是绣娘的疏忽,如今才懂,那是把两只蝶系在一处的绳。
灶膛里的火还没熄,温着的梅酒在陶壶里轻轻晃,香气漫出来,裹着金线的涩、松针的香、红绸的暖,像个温柔的网,把整个院子都罩在里面。陆时衍坐在苏晚身边,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幅浸在梅香里的画。
“明儿我把红绸再系一圈,”他看着竹架上的红绸在风里晃,“凑够九圈,应了货郎的话。”
苏晚把嫁衣往他怀里铺了铺,金线绣的并蒂海棠在月光里闪,像两朵会发光的花。“三叔公说,”她的指尖划过花茎交缠的地方,“当年守义公系红绸时,玉秀婆在旁边数着,数到第九圈时,红绸忽然缠成了同心结,两人都愣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正是他们的生辰。”
陆时衍忽然握住她的手,往竹架那边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红绸上,像两只蝶落在绸上。他解下最后一圈红绸,往她腕上缠了缠,银镯在红绸里若隐若现,像朵藏在火焰里的雪。
“这样,”他的声音轻得像月光,“就算系完九圈了。”
苏晚低头看腕上的红绸,忽然发现红绸的纹路里,沾着些海棠苗的土,金褐的粒儿嵌在红绸里,像给这圈红绸缀了些星星。她想起货郎带来的胭脂,想起画先生留的空位,想起樟木箱里的银簪,这些藏在时光里的物件,像串被线牵着的珠,一头连着旧年月的暖,一头牵着新日子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