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百天后的第一个清晨，天刚破晓，弄堂里就传来了“吱呀”的拐杖声。李振邦扒着窗缝看，是张强拄着木拐杖，往弄堂口走——今天是他去街道福利厂上班的第一天，穿的是张阿婆连夜缝补的旧工装，袖口还缝了块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
“这么早？”李振邦推开窗喊了一声。
张强停下脚步，转过身笑了笑，拐杖在青砖地上戳出轻响：“李科长，福利厂八点上班，俺想早点去，熟悉熟悉活儿。”他的假肢是铁皮做的，走起来有点晃，裤腿空荡荡的，被晨风吹得微微动。
“慢点走，别急。”李振邦叮嘱道。福利厂在弄堂尽头的老厂房里，专门安排残疾人和烈属，做简单的零件组装，张阿婆前几天还跟他念叨，怕儿子做不好，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李振邦穿好衣服出门时，张阿婆正站在门口张望，手里攥着个布包：“振邦，你看见俺儿了吗？”
“刚走没多久，往福利厂去了。”李振邦走过去，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阿婆，您放心，张强那么踏实，肯定能做好。”
张阿婆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往弄堂口望：“俺儿腿不方便，俺怕他被人笑话，也怕他跟不上活儿......”
“不会的，”李振邦接过她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两个馒头和一小瓶咸菜，“您给张强带的午饭？我帮您送过去吧，正好我上班顺路。”
张阿婆感激得不行，连忙把布包递给他：“麻烦你了，振邦，真是麻烦你了。”
李振邦推着自行车，往福利厂走。刚拐过街角，就看见张强靠在墙上喘气，额头上渗着汗，假肢和裤腿摩擦的地方，红了一大片。“怎么了？”李振邦赶紧停下。
“没事，”张强摇摇头，想站直身子，却疼得皱了皱眉，“就是假肢磨得慌，走快了有点疼。”
李振邦蹲下来，掀起他的裤腿——铁皮假肢的边缘磨得发亮，皮肤已经蹭破了，渗着血丝。“这样不行，得垫块布。”他从自行车后座取下自己的旧毛巾，撕成条，裹在假肢和皮肤接触的地方，“这样能好点，晚上回家让阿婆缝个布套，就不磨了。”
“谢谢李科长。”张强的声音有点哑，他低头看着磨破的皮肤，眼神里闪过一丝沮丧，“俺是不是太没用了，连路都走不稳......”
“别这么说，”李振邦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装假肢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工作也一样，刚开始做不好没关系，多练练就熟了。”他把布包递给张强，“阿婆给你带的午饭，中午记得吃，别饿肚子。”
张强接过布包，紧紧攥在手里，点点头：“俺知道了，李科长。”
李振邦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福利厂，才骑车往局里赶。路上要经过王师傅家，看见王师傅正推着自行车出门，车后座绑着个木盆，里面是刚买的白菜——现在是十月底，到了冬储菜的季节，家家户户都要囤白菜、萝卜，腌咸菜、做泡菜，能吃一整个冬天。
“振邦，早啊！”王师傅笑着打招呼，“俺家小子好多了，昨天去复查，李医生说没事了，多亏了你帮忙。”
“没事就好。”李振邦也笑，“冬储菜开始了？买了多少？”
“先买了二十斤，不够再买。”王师傅拍了拍木盆，“你家也该囤了，晚了就没好的了，都是些老帮菜。”
李振邦记在心里，晚上下班得去菜场看看。林淑娴前几天还说，想腌点咸菜，再做些萝卜干，冬天配粥吃。
到局里时，老吴正在院子里擦枪，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抹布：“振邦，昨天孤儿院来电话，说上次解救的孩子里，有个叫小石头的，总念叨你，还说想看看安安。”
李振邦心里一动——小石头就是那个被打断腿的孩子，上次去看他，他还拉着自己的衣角，说想妈妈。“我这周末过去，正好带安安一起，让他们见见。”
“对了，还有个事。”老吴递过一份文件，“街道办反映，最近弄堂里有几家因为冬储菜的事闹矛盾，都是抢着晒咸菜、占煤球炉子，你有空去调解调解。”
李振邦接过文件，上面记着几家的地址，都是他们住的那条弄堂。“行，我晚上下班去看看。”
上午的工作很琐碎，处理了几个群众报案：有丢粮票的，有邻里因为晾衣服吵架的，还有小商贩占道经营的。李振邦一一处理，丢粮票的老人最后在煤球堆里找到了，是不小心掉进去的；邻里吵架的，他劝了劝，两边都消了气；小商贩占道的，他让对方搬到指定区域，还帮着搬了摊子。
中午在食堂吃午饭，是红薯饭和炒萝卜丝，没什么油水。李振邦想起张强的午饭，不知道他吃了没，有没有适应福利厂的工作。他扒了两口饭，给张阿婆打了个电话——是里弄的公用电话，接线员转接了半天才通。
“阿婆，张强在厂里怎么样？”李振邦问。
“挺好的，”张阿婆的声音很开心，“刚才厂里的王主任打电话来，说俺儿干活踏实，组装的零件都合格，还夸他呢！”
李振邦放心了，挂了电话，继续吃饭。
下午，李振邦去街道办了解冬储菜的情况。街道办的王主任正在给居民发冬储菜的票，每张票能买三十斤白菜，五斤萝卜，凭户口本领取。“李科长，你来的正好，”王主任递给他两张票，“你家三口人，两张票，够买六十斤白菜，十斤萝卜了。”
李振邦接过票，上面印着“上海市冬储菜供应票”，盖着街道办的红章。“谢谢王主任，居民们都领了吗？”
“差不多了，就剩几家没人在家。”王主任叹了口气，“不过有几家困难户，没钱买，还有张阿婆，年纪大了，张强腿不方便，也搬不动。”
李振邦想了想：“我晚上下班，帮张阿婆和那几家困难户搬吧。”
“那太好了！”王主任高兴地说，“他们肯定感激你。”
下班时，李振邦先去了菜场。菜场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抢白菜、萝卜，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格外热闹。李振邦凭着票，买了六十斤白菜，十斤萝卜，还有二十斤红薯——红薯便宜，还顶饿，冬天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煮红薯粥。
他把菜装在自行车后座的竹筐里，堆得高高的，骑车往家赶。路过福利厂，看见张强正一瘸一拐地出来，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组装好的零件，脸上带着笑容。“李科长，下班了？”
“是啊，你也下班了？”李振邦停下自行车，“怎么样，今天累不累？”
“不累，”张强笑着说，“王主任说俺做得好，还给俺多发了五毛钱奖金。”他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递过来，“李科长，这钱你拿着，谢谢你帮俺。”
“不用，你自己留着，给阿婆买点好吃的。”李振邦把他的手推回去，“快回家吧，阿婆肯定等急了。”
张强点点头，拄着拐杖往家走。李振邦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暖的——这个在战场上负伤、被俘的战士，终于能重新融入生活，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这比什么都强。
回到弄堂，李振邦先把自家的菜卸下来，放在门口，然后推着自行车去张阿婆家。张阿婆正坐在门口等儿子，见他过来，赶紧站起来：“振邦，你怎么来了？还帮俺买了菜？”
“顺手的事，”李振邦把菜搬下来，堆在张阿婆家门口，“六十斤白菜，十斤萝卜，够你和张强吃一冬天了。”
“太多了，太多了，”张阿婆拉着他的手，“这得花多少钱啊，俺给你钱。”
“不用，是凭票买的，花不了多少钱。”李振邦笑着摆手，“我再去帮其他几家困难户搬，就不陪你说了。”
他又帮着弄堂里的刘大爷、李婶搬了菜，刘大爷非要留他吃饭，他婉拒了——林淑娴还在家等着，安安也该饿了。
回到家时，林淑娴正在给安安喂奶，岳母在灶披间烧火，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响。“回来了？买了这么多菜？”林淑娴迎上来，帮他接过自行车。
“嗯，冬储菜，够吃一冬天了。”李振邦洗了洗手，抱起安安，“安安乖不乖？有没有闹？”
“乖着呢，就是下午睡了会儿，醒了就找你。”林淑娴笑着说，“妈说，明天要把白菜腌起来，再做些萝卜干，冬天就能吃了。”
晚饭吃的玉米粥、炒青菜，还有中午剩下的红薯。安安吃饱了，躺在摇篮里，小手抓着李振邦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哼着。李振邦看着孩子，心里充满了满足——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简单、安稳，有家人，有邻里。
饭后，李振邦去处理弄堂里的矛盾。是2号门的张婶和5号门的赵婶，因为晒咸菜的事吵起来了。张婶把咸菜晒在赵婶家门口的空地上，赵婶不愿意，说挡着路了，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还差点动手。
“张婶，赵婶，别吵了。”李振邦走过去，“都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吵架。”
“李科长，你评评理！”张婶拉着他的手，“俺家没地方晒咸菜，就晒在这儿，她非要让俺挪走，这不是欺负人吗？”
“谁欺负你了？”赵婶也不示弱，“这是俺家门口，你晒在这儿，俺家孩子走路都不方便，万一摔了怎么办？”
李振邦看了看，张婶家确实小，没地方晒东西，赵婶家门口的空地确实宽敞，但也确实挡路。“这样吧，”李振邦说，“张婶，你把咸菜挪到弄堂口的空地上，那里宽敞，也不挡路；赵婶，你也体谅一下，张婶家确实没地方。大家都是邻居，互相帮衬着点。”
张婶和赵婶都没说话，李振邦又劝了几句，两人终于点头同意了。“还是李科长会说话，”张婶笑着说，“俺这就挪。”
“俺也不是不讲理，”赵婶也说，“就是怕孩子摔着。”
李振邦帮着张婶把咸菜挪到弄堂口，才回了家。林淑娴已经把安安哄睡着了，正在缝张强假肢的布套——是用李振邦的旧毛衣改的，柔软厚实，正好能裹住假肢。
“你怎么想起缝这个？”李振邦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张强的假肢磨得慌，”林淑娴头也没抬，“我想着缝个布套，能舒服点。你看，这样缝，应该能固定住。”
李振邦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心里暖暖的。林淑娴总是这样，心细，善良，不管是家人还是邻居，只要有困难，她都会帮忙。
周末，李振邦带着林淑娴和安安去了孤儿院。安安坐在新做的小推车里，穿着蓝布小褂子，戴着张阿婆送的银镯子，小眼睛东看西看，好奇得不行。
孤儿院的孩子们看见他们，都围了过来，尤其是小石头，跑得最快，拉着李振邦的手，小声说：“叔叔，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李振邦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叔叔答应你了，就一定会来。你看，叔叔带安安来看你了。”
小石头看向小推车里的安安，眼睛亮了亮：“他好小啊，像个小猫咪。”
“他叫安安，刚满百天。”林淑娴笑着说，把带来的馒头和糖分给孩子们，“快吃吧，都是干净的。”
孩子们围在一起，开心地吃着。小石头没吃，一直看着安安，还伸出手，想摸摸安安的脸。“轻点，”李振邦抓住他的手，“安安还小，别弄疼他。”
小石头点点头，轻轻碰了碰安安的脸颊，安安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了小石头的手指。小石头也笑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他的腿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慢慢走路了，只是还不太稳。
孤儿院的院长告诉李振邦，小石头的家人还没找到，但有一对夫妻想收养他，是大学老师，没有孩子，人很好。“小石头也挺喜欢他们的，就是有点怕生。”院长说，“你劝劝他，让他试着接受。”
李振邦拉着小石头的手，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小石头，想不想有个家？有爸爸妈妈，还有自己的房间，能上学，能吃好吃的。”
小石头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想，但我怕他们不喜欢我，我腿不好......”
“不会的，”李振邦摸了摸他的头，“那对爸爸妈妈很好，他们不会嫌弃你。而且你的腿会越来越好的，以后能跑能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小石头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真的吗？”
“真的。”李振邦点点头，“等你有了家，叔叔还会来看你，安安也会来看你，我们一起去公园玩。”
小石头点点头，露出了笑容。
离开孤儿院时，小石头拉着李振邦的衣角：“叔叔，我要是有了家，能给你写信吗？”
“当然能，”李振邦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地址，“你写了信，让院长阿姨寄给我，我一定给你回信。”
小石头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好，目送他们离开。李振邦推着小推车，林淑娴挽着他的胳膊，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幸福。
“小石头真可怜，”林淑娴叹了口气，“希望他能遇到好人家。”
“会的，”李振邦说，“院长说那对夫妻很好，肯定会对他好的。”
回到家时，张阿婆和张强正在门口等他们。张强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他用奖金买的苹果：“李科长，俺听说你们去孤儿院了，买了点苹果，给孩子们带过去，也给安安带两个。”
“不用，你自己留着吃。”李振邦推辞道。
“俺家有，”张阿婆说，“这是俺儿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李振邦只好收下，心里很感动。
接下来的日子，日子过得很平淡，却很充实。李振邦每天上班，处理各种民生小事；林淑娴在家照顾安安，还帮着张阿婆缝补衣服；张强在福利厂工作越来越熟练，假肢也不磨了，还攒了点钱，给张阿婆买了件新棉袄；王师傅家的小子身体越来越好，还能跟着弄堂里的孩子一起玩了；孤儿院的小石头也被那对夫妻收养了，还寄来了第一封信，说他有了新名字，叫“陈向阳”，还说新爸爸妈妈对他很好，送他去了幼儿园。
冬储菜腌好了，弄堂里飘着咸菜的香味。家家户户都囤满了白菜、萝卜，煤球炉子也生得旺旺的，准备过冬。安安也越来越大，会翻身了，还长出了两颗小牙，能吃点辅食了，林淑娴每天给他煮点小米粥，压成泥，喂给他吃。
十二月初，上海下了第一场雪。雪花飘落在弄堂里，盖在青砖地上，盖在屋顶上，白茫茫一片。李振邦早上出门上班，看见张强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扫雪。“李科长，早啊！雪下得大，路滑，你慢点走。”
“你也慢点，”李振邦说，“别滑倒了。”
“没事，俺习惯了。”张强笑着说，“俺想把雪扫干净，让大家走路方便点。”
李振邦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肩上、头上，很快就积了一层。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车轮印和脚印。
到局里时，老吴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几个年轻警员围着看热闹。“振邦，快来帮忙！”老吴喊他，“堆个雪人，给大家添点乐子。”
李振邦笑着走过去，和他们一起堆雪人。雪人堆得歪歪扭扭，用煤球做眼睛，用红辣椒做鼻子，还戴着顶旧帽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中午，林淑娴打来电话，说安安想他了，让他早点回家。李振邦答应了，心里盼着早点下班，能抱抱孩子，和家人一起吃顿热乎饭。
下班时，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闪闪发光。李振邦骑车回家，路过菜场，买了点肉和白菜，晚上想包饺子吃。
回到家，林淑娴正在给安安喂辅食，岳母在厨房里剁饺子馅。“回来了？雪下得大，没滑倒吧？”林淑娴迎上来，帮他拍掉身上的雪。
“没有，路挺好走的。”李振邦抱起安安，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安安想爸爸了吗？”
安安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了他的胡子，疼得他咧嘴。
晚饭吃的饺子，白菜猪肉馅的，味道很好。大家围坐在桌子旁，说说笑笑的，窗外的雪反射着月光，屋里的煤油灯亮堂堂的，温暖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