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院子刚安静下来没多久,水龙头那边又有了动静。李秀芬提着暖壶从屋里出来,脚步不快,听见吴婶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可不是啥好兆头。”吴婶蹲在洗衣盆边,手搓着一件旧衬衫,头也不抬,“你们没听说?孙寡妇那胎没保住,就是前年这会儿,正好撞上谁家添人进口的时候。”
旁边洗菜的刘婶皱眉:“你这话从哪儿说起?小强那会儿是生病,大夫都说了是受凉。”
“哼,受凉?”吴婶冷笑一声,声音压低了些,“我娘家有个懂阴阳的亲戚,早说了,院子里要是有人怀的是‘抢运胎’,气数一乱,倒霉事就跟着来。钱家小子能考上大学,那是命硬扛过去了。可别人呢?”
她抬眼往李秀芬这边瞥了一眼,嘴上没停,“有些人啊,自己享福不要紧,别把大家的好日子都搅黄了。”
李秀芬的脚步顿了一下,没转身,也没走开。她把暖壶放在墙根下,慢慢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响,她低头看着水溅在水泥台上,一圈圈漫开。
吴婶见她来了,话音没断,反而扬高了些:“现在的人不信这些,说是迷信。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哪能全没道理?你看她整天做那些香喷喷的饭,勾得人心里痒,这不是招邪是什么?”
刘婶听不下去了,抬头说:“吴婶,你这话就不对了。秀芬怀孕是喜事,谁家不盼这个?再说了,人家孩子还没生,你就说这种话,过了。”
“我也是为大伙着想。”吴婶甩了甩湿衣服,“真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这时赵大妈端着簸箕从自家门口走出来,听见这话,直接把簸箕往地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吴婶,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她嗓门比平时还大,“孙寡妇流产的事,你整整憋了两年没提,现在倒拿出来当枪使?那天你干啥去了?人家坐月子连碗红糖水都没人送,你躲屋里怕沾晦气,这会儿倒有脸说风水轮流转?”
吴婶脸色一变:“你咋说话呢?我什么时候——”
“你还装!”赵大妈打断她,“钱家志远考上大学,你不服气也就算了。人家靠本事考上的,你编排不到点上,转头就拿秀芬肚子里的孩子撒气?你儿子今年也十七了吧?怎么不去考一个?天天在家打扑克,你还有脸说别人占运气?”
周围几户人家听见吵闹,陆续探出头来。李秀芬依旧没说话,把水接满了,提起暖壶往回走。吴婶见众人目光聚过来,有些发虚,嘴上却不肯认输。
“我说说还不行?你们一个个都捧着她当菩萨供,她自己信不信还两说!”
李秀芬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吴婶。
“我信什么?”她说,“我信医院的话。医生说孕妇要吃得干净,心情要平稳,孩子才长得好。我不偷不抢,和建华一起过日子,盼着孩子平安落地,这就是我的事。”
她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清楚。
“你说我占了大家的运气,那我想问一句,钱家志远熬夜复习的时候,是谁每天给他留门、送热水?是我。孙寡妇带着小强看病缺钱,是谁偷偷塞了五块钱?也是我。你要是觉得这些是沾了谁的光,那你告诉我,我该还给谁?”
吴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嫉妒钱家孩子考上大学,我能理解。”李秀芬继续说,“你也想让你儿子有出息,这没错。可你不能因为别人努力有了结果,就说这是抢了你的东西。志远能考上,是因为他熬了多少夜,做了多少题。我和建华想要孩子,是我们结婚几年一直盼着。我们谁也没动你家的一砖一瓦。”
赵大妈在一旁点头:“说得对!你要真不服,回家让你儿子也去念书啊!整天在这儿嚼舌头,不如去给他买本习题册!”
旁边有人笑出声。吴婶脸涨得通红,猛地站起身,盆里的水洒了一地。
“反正我不信这些科学!医院说的话能当饭吃?等以后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
说完,她拎起盆就要走。
“吴婶。”李秀芬叫住她。
吴婶回头,眼神带刺。
“你要是真担心院子的风水,”李秀芬平静地说,“不如把你们家门前那堆煤渣清一清。下雨天积水,蚊虫都往这边飞。这才是实实在在影响大家的事。”
人群里又是一阵轻笑。
吴婶嘴唇抖了抖,一句话没说,端着盆快步回屋。“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赵大妈走过来,帮李秀芬提起暖壶:“别理她,越理她越来劲。”
“我不怕她说。”李秀芬笑了笑,“就怕她憋出病来。”
赵大妈叹口气:“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可咱们院子里的人也不是傻子。谁真心实意做事,谁光动嘴皮子,大家都看得清。”
两人走到李秀芬家门口,把暖壶放下。李秀芬搬出洗衣盆,倒进热水,开始搓洗毛巾。阳光照在她肩上,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
赵大妈站在旁边,低声说:“最近少做太香的饭,省得她又说招邪。”
“我知道。”李秀芬低头揉着布料,“其实她也不是真信那些,就是心里不平。可日子是自己过的,别人过得好一点,她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可她偏要想歪。”赵大妈摇头,“钱家这事一出,她更坐不住了。儿子没前途,丈夫窝囊,连街坊都比不过,能不急吗?”
“急也没用。”李秀芬拧干毛巾,搭在绳子上,“人总得往前看。”
赵大妈看着晾好的毛巾,忽然说:“你这胎,一定要顺顺利利。不光是你和林建华的事,也是咱们这个院子的事。你懂不懂?”
李秀芬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懂。”她说。
赵大妈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
李秀芬继续低头洗衣。水盆里的泡沫渐渐少了,衣服一件件挂起来。风吹过,布料轻轻晃动。她伸手摸了摸肚子,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看见吴老蔫抱着一摞旧报纸进来,低着头,脚步慢。经过她家时,他顿了一下,没说话,把手里的半包挂面放在门槛上,转身就走。
李秀芬没喊他。
她看着那包挂面,纸已经泛黄,边角磨毛了。她弯腰捡起来,手指碰到纸包时,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粮票。
她没拆开看是多少。
只是把挂面轻轻放进屋里,然后回到洗衣盆前,继续搓洗最后一块抹布。
水凉了,她又加了些热水。
手指泡得发白,她也没停。直到所有衣服都洗干净,晾好,她才直起腰,活动了下后背。
太阳升得更高了。
隔壁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油锅爆响,接着是葱花落锅的香气。有人在切菜,节奏很稳,一刀接一刀。
李秀芬站在绳子下,看着自己洗好的衣物在风里轻轻摆动。
她低头看了看肚子。
那里还没有明显的变化。
但她知道,有什么正在里面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