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冰魄兰被收入永寿宫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宫闱下漾开层层暗涌。一连三日,凰主称病免朝,只在永寿宫内静养。宫门外,承恩侯等人按捺不住的得意几乎写在脸上,连带着那些原本观望的宗室和老臣,心思也都活络起来。
第四日清晨,天色阴沉,细雪转为冰冷的雨丝。紧闭了三日的永寿宫宫门轰然洞开,内侍监尖利的声音传遍宫阙:
“凰主驾临宣政殿——百官朝觐!”
消息传来,无数人心头一跳。
当沈昭昭身着赤金龙凤朝服,头戴九翎珠冠,缓步踏上玉阶时,百官俯首,却都暗暗窥探着她的气色。只见她面容略显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扶在云袖臂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白,似在强撑精神。
“众卿平身。”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金石之音,多了一丝绵软。
冯瑁站在勋贵队列中,与不远处的允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允炆垂着眼睑,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朝议开始,所奏无非是些寻常政事。昭昭端坐龙椅,看似在听,眼神却时有飘忽,偶尔以袖掩唇,轻咳一声。
就在朝议过半,气氛渐趋沉闷之时,工部侍郎赵启明手持玉笏出列,躬身道:“凰主,京郊皇陵修缮工程,需采购一批上等金丝楠木,然库银支绌,臣请加征江南三州丝绢税,以补不足。”
加税?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江南乃赋税重地,亦是世家盘踞之所,加征丝绢税,牵涉甚广。
昭昭微微蹙眉,似在权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允炆突然出列,朗声道:“凰主,赵侍郎所言虽是老成谋国之策,然加税恐伤民力。臣侄以为,或可削减宫内用度,以为表率。听闻永寿宫近日新得‘冰魄兰’祥瑞,此等灵物滋养,凰主凤体必能早日康健,又何须那些奢靡之物装点?”
他语气恭谨,言辞恳切,仿佛一心为国为民。却句句指向昭昭“称病”和收取“祥瑞”之事,暗讽她既受天眷,便该节俭克己。
不少清流御史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冯瑁趁机附和:“允炆世子所言极是!凰主仁德,体恤民力,实乃万民之福!”
一时间,削减用度、体恤民情的呼声渐起,将昭昭架在了高处。若她不同意,便是贪图享乐,不顾民生;若同意,不仅颜面受损,更会助长这些宗室子弟的气焰。
昭昭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人。赵启明垂首而立,看不清表情。允炆一脸坦然。冯瑁则难掩得意。
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允炆有心了。”她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疲乏,眼神却锐利起来,“只是,本宫何时说过,需要靠削减用度来填补修陵的亏空了?”
允旸一怔。
昭昭不再看他,转向赵启明:“赵侍郎。”
“臣在。”
“皇陵修缮,预算几何?所用金丝楠木,规格尺寸,采购渠道,往年旧例,一一报来。”
赵启明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报出一连串数字,条理清晰。
昭昭静静听完,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忽然问道:“三年前,雅集苑大修,也是赵侍郎主持的吧?听闻当时也用了不少金丝楠木,其规格,似乎与皇陵此次所需,一般无二?”
赵启明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凰主明鉴,雅集苑乃宗室园林,规制自然…”
“宗室园林?”昭昭打断他,声音扬起,“本宫怎么记得,雅集苑的地契,早在荣郡王去世后,便已由其侧妃抵押给了城西的‘通源钱庄’?何时又成了宗室公产,需要动用皇银修缮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雅集苑的地契竟然抵押给了钱庄?那如今掌管雅集苑的承恩侯…还有赵启明主持的大修…
赵启明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凰主…此事…此事臣不知…”
“你不知?”昭昭缓缓站起身,虽面色依旧苍白,但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那你可知,当年主持雅集苑地龙和冰窖修缮的工匠头领,姓墨,工程结束后便举家迁往北境?而你工部存档的工匠名册上,对此人的记录,却是一片空白!”
她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本账册,狠狠摔在赵启明面前!
“修雅集苑的银子,和这次修皇陵的预算,出入何在?给本宫说清楚!”
赵启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语无伦次。
允炆和冯瑁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还有你,允炆。”昭昭的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去,“你口口声声体恤民力,削减用度。那你告诉本宫,你名下三处庄园,近两年新增的田亩,是从何而来?你府中蓄养的歌姬舞伶,比本宫这永寿宫还多,这又算不算奢靡?!”
允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至于冯瑁…”昭昭冷笑一声,看向面如死灰的冯瑁,“你父子二人,一个在府中‘颐养天年’,不忘结交清流,一个在外奔走,进献‘祥瑞’,真是父慈子孝,忠君爱国啊!”
她每说一句,殿内气氛便凝固一分。那些刚才还附和削减用度的官员,此刻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里。
“云袖!”昭昭厉声喝道。
“奴婢在!”
“将赵启明革职查办,交由大理寺严审!雅集苑即刻查封,所有账目、地契,给本宫彻底清查!”
“冯瑁削去爵位,与其父冯磲一同圈禁,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允炆…”昭昭顿了顿,看着那个脸色灰败的少年,“回府闭门读书,没有传召,不得出府半步!”
处置完这几人,昭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那是她连日来故意少食、熬夜营造病态,又强撑精神动怒的真实反应),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
“修陵款项,从本宫内帑支取。加税之事,休要再提。”她声音恢复了几分力度,“退朝!”
说罢,她不再看任何人,扶着云袖,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让所有人感受到一股铁血般的寒意。
直到那抹赤金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众人才仿佛重新找回呼吸。这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凰主哪里是病弱?分明是引蛇出洞,一击毙命!
所谓“祥瑞”,非但不是她的催命符,反倒成了她清洗朝堂、震慑宵小的最佳借口!
当日下午,大理寺卿亲自带人查抄雅集苑,果然在地窖深处,发现了尚未完全销毁的、记录着巨额资金往来和与北境秘密通信的账册。赵启明在狱中熬不过刑,很快招认,他确是受已故太后身边旧人指使,利用职权挪用款项,并通过墨姓工匠,与北境某些势力有所勾连。
而永寿宫内,昭昭卸去钗环,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对云袖淡淡道:“把‘祥瑞’处理掉吧,看着碍眼。”
云袖会意,低声道:“北境军报已至,林将军已找到那墨姓工匠的线索,正在追查。”
昭昭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告诉铁山,京城的老鼠,本宫来清理。北境的豺狼…让他放手去杀。”
窗外,雨还在下,冲刷着皇城的朱墙碧瓦,也冲刷着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雷霆的宫闱。这场由“祥瑞”引出的风波,看似平息,却将更深的水,搅得更浑了。
(第一百零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