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烛火彻夜未熄,萧玦负手立于窗前,殿外是沉沉的黑夜,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软禁贵妃的旨意已悄然传下,凤仪阁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却未曾惊动前朝后宫分毫。
这只是第一步,是暴风雨前死一般的宁静。
他知道,这盘棋一旦开始,便再无回头之路。
“传阿丑。”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御书房的寂静。
不多时,那个在奉先殿内始终低垂着头、毫无存在感的哑奴被带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副卑微的模样,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奴仆衣衫下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头颅深深埋下,不敢直视天颜。
“抬起头来。”萧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阿丑的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萧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亲自去解阿丑那粗布衣衫的领口。
动作很慢,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衣领被拉开,露出了少年瘦削的左肩。
那一瞬间,整个御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在阿丑苍白的皮肤上,一点赤红色的胎记赫然在目,那形状,如一簇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又似凤凰展翅欲飞的尾羽,鲜活得仿佛要从皮肉中挣脱出来。
萧玦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剧烈收缩。
这枚胎记,他曾在母后的遗画中见过无数次,画中那个襁褓里的婴孩,左肩上便有这样一模一样的印记。
那是他一出生便被送出宫外,据传早已夭折的胞弟!
“你……”萧玦的指尖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十年的寻觅,二十年的愧疚与思念,在这一刻化作滔天巨浪,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阿丑却仿佛对这惊天动地的相认无动于衷,他只是重新深深叩首,伏跪在地,然后用手指蘸了蘸砚台里残留的墨汁,在地上用力写下三个字。
我不是。
笔画简单,却如三柄重锤,狠狠砸在萧玦心上。
不是皇子?
不是他的亲人?
还是……不想认他这个迟来了二十年的哥哥?
萧玦死死盯着那三个字,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刺骨的悲凉。
他闭上双眼,滚烫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悄无声息。
他明白了,这三个字里,藏着怎样的血海深仇,怎样的怨与恨。
良久,他睁开眼,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
当晚,苏菱微回到清冷的宫苑时,周尚宫已在黑暗中等候多时。
她没有点灯,整个人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她将一把泛着幽光的黄铜钥匙放在苏菱微手中,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是凤仪阁东边暖橱里一道暗格的锁钥副本。贵妃二十年来所有的账册都藏在那里。”周尚宫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里面记录了她收买太医、宫人,甚至是前朝大臣的每一笔银钱往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骨的恨意:“我娘,曾是先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只因撞破了贵妃的丑事,多说了一句话,便被诬陷偷盗,活活杖毙……我在这宫里忍了三十年,今天,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苏菱微握紧了那把钥匙,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只是抬眸直视着她:“你想要什么?”
周尚宫的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活明白一次。”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三日后,一个不起眼的修缮匠人,趁着午后守卫换防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凤仪阁。
那匠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阿丑。
他身形灵巧,避开数道巡防的目光,熟门熟路地来到东暖橱前,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无人知晓的暗格。
暗格内,一本厚重的鎏金账册静静躺着。
阿丑将其取出,正欲撤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声响,正朝这边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阿丑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账册的丝线装订拆开,抽出其中记录着最关键人名的几页,卷成细棍塞进了随身携带的扫帚空心手柄中。
随即,他又将另外半份写满次要官员和宫人名录的纸张撕碎,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砰”的一声,追兵破门而入。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低着头,拿着扫帚默默扫地的哑奴,神情木讷,毫无异样。
深夜,冷宫的孤灯下,苏菱微将阿丑带回的残页一张张拼合。
随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个显现,她的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
户部尚书、礼部侍郎、御史台左丞……一张由金钱与权力编织的大网,几乎笼罩了半个朝堂。
她取出早已备好的三封密函,将整理出的名单誊抄进去,分别用不同的油纸包好。
第一封,她小心地藏入一本厚厚的《农政全书》夹层之中,这本书,明日会经由一名可靠的老太监,送到大理寺卿的府邸。
第二封,她亲手用针线,密密地缝进了阿丑的鞋底。
这封信,将由阿丑亲自交给一名曾在先皇后身边当值,如今告老还乡,却依旧心念旧主的老宦官。
最后一封,她亲自在封口写下“陛下亲启”四个字,郑重地放在了妆台的暗格里,静待时机。
黎明将至,天色是最深沉的墨蓝。
苏菱微独自立于荒芜的院中,将刻着小蝉与李嬷嬷名字的木牌并排摆正。
她点燃三炷香,缭绕的青烟模糊了她的脸庞。
“你们要我活下去,我现在活得很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但我不仅要活,我还要让他们,一个个,跪在你们的灵前,求饶。”
她缓缓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微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
“姐姐,父亲,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嫂子……准备好,迎接我送给你们的‘谢礼’了吗?”
风穿过残破的围墙,卷起地上的香灰,在空中飞扬,宛如无数黑色的蝴蝶,预示着一场颠覆一切的风暴,即将来临。
她吹熄了香烛,转身走回屋内。
黑暗并未让她感到畏惧,反而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对弈已经开始,而她,要在天亮之前,落下至关重要的第一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