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如惊雷滚过紫禁城。
满朝文武,后宫诸妃,无不为“献俘大典”这四个字心头剧震。
春巡遇刺,本是皇家丑闻,皇帝非但未曾遮掩,竟要将其大张旗鼓地摆在天下人眼前,其意何在?
无人能猜透帝心。
唯有礼部尚书,在接到拟定典仪流程的旨意后,枯坐半宿,最终在一张观礼名单的末尾,战战兢兢地添上了“琼华殿选侍苏氏”七个字。
这份名单连同请柬被送到琼华殿时,通传的内侍脸上带着掩不住的轻慢。
谁都知道,这种大典,让一个曾被打入浣衣局的废妃列席,不过是皇帝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做个姿态罢了。
观礼台末位,那更是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名为观礼,实为陪衬,甚至是一种羞辱。
苏菱微接过那份描金请柬,指尖在“末位”二字上轻轻划过,面上波澜不惊。
她没有动怒,也未曾推拒,只是对身旁的白芷淡淡吩咐道:“去将我入宫时的那套才人宫装取来。”
白芷一愣,迟疑道:“娘娘,那套宫装早已陈旧,而且……而且袖口还绣着……”
“绣着苏氏的家徽,我知道。”苏菱微的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败的梧桐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我苏菱微,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回这权力之巅的。”
三日后,献俘大典。
天光未亮,承天门外已是旌旗招展,金鼓齐鸣。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阶肃立于丹陛两侧,气氛庄严肃穆。
辰时正,凤仪殿的仪仗浩浩荡荡而来。
贵妃苏婉柔盛装华服,头戴九尾凤冠,身披霞帔,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出炫目的光彩。
她刻意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享受着百官或敬或畏的目光,眼角的余光睥睨着一切,仿佛这天下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行至太和殿门前,那一道象征着皇权与威严的朱红门槛近在眼前。
苏婉柔提裙,正欲一步跨过,脚下却猛地一绊。
那门槛,竟像是凭空高了半寸!
她身形一个踉跄,险些当众扑倒。
多亏身侧的沈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死死扶住,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饶是如此,她头上的凤冠也歪了半边,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苏婉柔惊魂未定,正要发作,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衣料摩挲声。
她猛然回头,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
苏菱微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身后。
她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素面朝天,未施粉黛。
那身衣服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却衬得她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清冷而锋利。
她缓步而来,裙裾拂过地面,未曾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眼前这位权倾后宫的贵妃只是空气。
两人擦肩而过。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唯有晨风卷起苏菱微那件旧宫装的袖角,一瞬间,露出了缝在内衬上的一块粗糙不堪的碎布。
那碎布灰扑扑的,带着洗不净的污渍,正是孙宝儿临死前,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最后一块抹布。
苏-婉柔的瞳孔骤然紧缩。
仪式开始,钟鼓齐鸣。
禁军统领萧策顶盔贯甲,上前一步,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启禀陛下!春巡之时,我部将士奋勇杀敌,阵斩黑豹一头,俘虏刺客三名!此役大捷,实赖天恩,亦有宫人冒死示警,于危局之中,扭转乾坤!”
按照典仪,有功者当赏。
礼部官员展开名册,高声宣读:“传陛下旨意,召示警有功者上前听封!浣衣局杂役一名……”
“杂役”二字刚出口,满场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看好戏的神情。
一个浣衣局的下等宫人,也配在这等大典上留名?
话音未落,一道清瘦的身影已从观礼台的末位走出,一步步踏上丹墀。
苏菱微敛衽,深深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臣妾,正六品选侍苏氏,叩见陛下。”
全场哗然!
那个示警的宫人,竟是这位刚刚复起的苏选侍!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震惊、疑惑、鄙夷、探究……百官窃窃私语,后妃们更是面面相觑。
苏婉柔站在凤驾旁,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龙椅之上,萧玦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个立于丹墀之下的纤弱身影上,她脊背挺得笔直,任凭千夫所指,亦不动摇。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威严的声音响起:“赐金十匹,帛十匹,玉簪一支。”
内侍捧着赏赐上前,苏菱微却再度拜倒,谢恩,却不起身:“臣妾谢陛下隆恩。只是,臣妾不敢受此玉簪。”
她抬起头,直视龙椅上的帝王,一字一句道:“昔日臣妾被废,所有御赐信物皆被收缴。今日若戴此簪,恐惹人非议,言臣妾恃宠而骄,有负圣恩。”
这话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曾落井下石的人脸上。
满殿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龙颜大怒,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萧玦竟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并未理会内侍手中的赏赐,而是亲自从礼官捧着的托盘中,取来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那是当年她初入宫时,作为才人应得、却被人从中作梗,最终未能佩戴上的身份玉佩。
在文武百官、后宫诸妃、天下百姓的注视下,萧玦亲手将那枚玉佩,为她别在了发间。
他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不是宠,是补欠。”
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苏婉柔浑身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转身便欲退下。
可她刚一动,脚下却传来一阵剧痛。
沈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贵妃那只精巧的绣鞋,竟死死地卡在了门槛下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凹槽之中,进退不得!
这戏剧性的一幕,被广场上的百姓看得真真切切。
很快,街头巷尾便开始流传起新的歌谣:“贵妃出门跌一跤,选侍进门拾美玉——这,就是天意啊!”
当夜,琼华殿。
苏菱微对着铜镜,取下了发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入妆匣深处。
她没有留恋,也没有欣喜,仿佛那不是失而复得的荣光,只是一件本该属于她的旧物。
匣子合上,唯有桌上那盏跳动着火苗的旧油灯,长明不熄。
周尚宫躬身进来,低声回禀:“娘娘,都办妥了。韩九娘已被赦为庶人,今日便带着她妹妹离京归乡;萧策将军已暗中将西苑的守卫全部换成了自己人;还有,刘美人今晨一起,便将凤仪殿赏赐的所有东西都当众焚毁了。”
苏菱微听着,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望着窗外那一轮清冷的明月,轻声道:“她们都以为我在向上爬,其实,我是在向下拆。”
她要拆掉的,是这座宫殿腐朽的根基。
忽然,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单调地响起,但在第三声之后,却极其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敲响。
三声梆子,是陈五郎的暗号。
苏菱微眸光一凝,霍然转身。
片刻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匆匆入殿,递上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寥寥数语:西山猎场,信鸽,相府。
西山猎场是皇家乐苑,守卫森严,能从那里飞出的信鸽,绝非凡品。
而它的目的地,竟是当朝宰相的府邸!
苏菱微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宫城舆图,纤细的手指在图上移动,最终,在代表着“凤仪殿”与“东宫旧址”的两个红点之间,决然地画下了第三道血红的连线。
晚风穿过殿堂,吹得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那清脆的声音仿佛一声宣告:这场棋,她已不再满足于宫闱之内的方寸博弈。
她的子,已落向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