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院使张谦,领着两位最资深的太医,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殿。
三个人,脑门上沁出的不是热汗,是冷汗。
这趟差事,是要命的。
验对了,是本分,无功。
验错了,是欺君,陪葬。
张谦哆哆嗦嗦地从内侍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白玉瓷瓶,那只悬丝诊脉几十年的手,此刻抖得瓶子都在跳舞。
大殿之上,死寂到能听见每个人自己狂乱的心跳。
贾宝玉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而得意的弧度,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
他赢定了。
那个“高人”给他的方子,千真万确!
林黛玉这个毒妇,今天就要在这里,身败名裂,人头落地!
他贪婪地看着林黛玉那素白的身影,脑海里一遍遍预演着她被拖出金銮殿,斩首示众的血腥场面。
痛快!
真是痛快啊!
队列中,水溶和三皇子负手而立,面容沉静如冰封的湖。
他们全身的肌肉都已紧绷,像两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那支最致命的箭射出后的局面。
龙椅之上,皇帝的指节,在龙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张谦拔开瓶塞,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龙眼核大小的黑色药丸。
一股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香,瞬间在死寂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光是闻到这个味道,就让几个精神紧绷的大臣,脑子为之一清。
银针,探入。
取出时,光亮如新。
无毒。
王执等人的心脏,猛地咯噔了一下。
贾宝玉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但他旋即又放下心来。
不怕!高人说了,此毒霸道无比,寻常银针根本试不出来!
张谦没有停下。
他用小刀刮下一点点粉末,放在舌尖上,闭目细品。
另外两名太医,也重复着同样的步骤,神情肃穆得像是在品尝自己的性命。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贾宝玉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死死盯着张谦的脸,期待从上面看到一丝一毫中毒的痛苦。
然而,他失望了。
张谦的脸上,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
最后,那震惊化为一种近乎见到神迹的、不可思议的狂喜!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老眼中迸发出的光芒,亮得吓人!
“噗通”!
张谦快步走到殿中,双膝重重跪地,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剧烈颤抖。
“启禀皇上!”
“此丹,非但无毒!非但无毒啊!”
他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发现旷世奇珍的颤音与狂热。
“此丹乃是由高纯度浓缩的茶叶、薄荷、人参、黄精等数种提神醒脑、固本培元的上品草药,以臣……以臣闻所未闻的法子炮制而成!”
“常人服之,可祛除疲劳,清心明目!久服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张谦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在用尽毕生力气嘶吼。
“皇上!这、这不是毒药!这是不可多得的良药!是神药啊!”
轰!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懵了。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贾宝玉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
“不!”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发出凄厉的尖叫,疯了般地指着张谦。
“你撒谎!你被她收买了!你们都被这个妖女收买了!”
“那方子……那方子明明是剧毒!是剧毒!”
然而,他的嘶吼,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林黛玉冷眼看着他最后的疯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等皇帝发话,她再次上前一步。
“皇上,贾宝玉所言,句句谎言,早已疯癫。”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冰锥,清晰地刺穿了贾宝玉所有的嘶吼。
“他之所以如此疯狂地污蔑臣女,只因他的主子——盘踞江南的废太子一党,才是我朝最大的毒枭!”
又一个重磅炸弹!
满朝文武,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只见黛玉从袖中,又取出了一叠用油纸包好的信笺。
“皇上,请看。”
她将信笺高高举起。
“这,便是当初在贾府倒台前,王熙凤从其夫贾琏处截获的,贾宝玉与废太子党羽暗中联络的数封密信!”
“上面,详细记录了宝玉如何一步步接受对方的指令,如何计划今日这场污蔑,如何配合他们,为他们真正的毒品走私,打掩护!”
内侍连忙上前,将信笺呈到龙案之上。
皇帝拿起一封,只扫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那熟悉的笔迹,那特殊的印信,绝做不了假!
黛玉的声音,此刻铿锵有力,字字如铁,在金銮殿内回荡不休。
“他不是在为国除害,他是在为虎作伥!”
“他污蔑我的‘醒神丹’是毒药,正是为了混淆视听,搅乱禁烟总局的行动,好让他真正的主子,能将那害人的‘福寿膏’,继续运往京城,荼毒我朝百姓!”
“他口口声声为了贾府,实则,是把贾府最后的体面,踩在脚下,当了叛党的投名状!”
黛-玉-的-目-光-陡-然-凌-厉-如-刀,-直-刺-贾-宝-玉-的-心-口。
“贾宝玉,你对得起贾家的列祖列宗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贾宝玉的天灵盖上。
形势,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被告,成了原告!
所谓的“为国除害”,成了一场勾结叛党、诬告忠良的恶毒阴谋!
林黛玉,只用了两份证据。
一份药。
一叠信。
就将贾宝玉,连同他背后那张看不见的网,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不……不是的……”
贾宝玉看着龙案上那几封他亲手写下的信,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
他完了。
彻底完了。
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依仗,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瘫倒在地。
精神,彻底崩溃。
“是她害我……是她……”
“是你们都逼我的!你们都逼我!”
他语无伦次地在地上翻滚,涕泗横流,状若疯魔。
“林妹妹……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才好……”
那疯癫的笑声,在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显得格外刺耳,格外凄凉。
之前还为他摇旗呐喊的御史王执等人,此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筛糠般抖个不停。
猪队友!
这哪里是猪队友,这分明是拉着他们所有人一起跳下悬崖的索命鬼!
龙椅之上。
皇帝的脸庞是一片死寂的阴云。
他被骗了。
被一个疯子,被他那个不成器的废太子留下的余孽,当猴一样耍了。
他看着殿下那个在金砖上扭曲爬行,胡言乱语的贾宝玉,眼中最后一丝对故人之子的怜悯也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机。
皇帝缓缓站起身。
明黄的龙袍,无风自动,那属于九五之尊的无上威压,让整个金銮殿的空气都变得沉重粘稠。
他没有看任何人。
目光,只落在了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贾宝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