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哭声,起初是死死压在喉咙里的呜咽,而后终于冲破堤防。
她将脸深深埋进水溶的颈窝,那里混合着硝烟、血腥与海盐的气味。
温热的泪水决堤而下,混着他伤口不断渗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襟,一片滚烫的狼藉。
两世为人。
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惧,那些如履薄冰的算计,那些无人可诉的隐忍与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奔泄的出口。
水溶的身躯,在被她抱住的瞬间,僵硬得如同一块铁。
他想抬起手臂,想笨拙地拍一拍她颤抖的脊背。
可手臂被扭曲的甲胄碎片死死卡住,每一次试图发力,都牵扯着背后撕裂般的剧痛。
他最终放弃了。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哭着,用自己残破的身躯,承接着她所有的崩溃。
他感受着她纤细身体的剧烈颤抖,嗅着她发间那缕在血火中依旧顽固的、清冷的梅香。
奇异地,背上那些被火雨砸出的创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周围的喧嚣声终于打破了这片刻的死寂。
“王爷!”
“军医!快传军医!”
亲卫和医官们手忙脚乱地冲了过来,惊骇的呼喊声让黛玉如梦初醒。
她猛地抬起头,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眶里,瞬间被新的惊惶填满。
她看着军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水溶背后那副破烂不堪的甲胄。
看着那些死死嵌入皮肉的焦黑木刺和滚烫铁片。
看着那片甲胄下,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腾。
“林姑娘,请让一让。”
王铁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声音低沉而有力,强行将她从那片血色中拉开。
黛玉被他扶着,身体一软,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
她的视线,却像被钉住一般,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被众人围住的身影。
水溶被小心地抬上了担架。
在经过她身边时,他那因失血而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黛玉读懂了。
他说的是:别怕,我没事。
舰队返航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当挂着战旗的楼船,押送着数十艘插着白旗的降船,如同得胜的巨兽群,浩浩荡荡驶入广州港时,整个码头瞬间被引爆!
“回来了!王爷的船队回来了!”
“赢了!是王师打赢了!”
守候了一夜的百姓、商贾、船工,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声浪几乎要将码头的石板都掀翻。
他们不懂什么废太子党羽,不懂什么走私集团。
他们只知道,盘踞在珠江口,让无数商船渔民闻风丧胆,每年都要吞掉无数人命家财的海上毒瘤“黑鲨帮”,完了!
以后出海,终于不用再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了!
与百姓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码头上那群衣冠楚楚的身影。
广州将军额图、两广布政使钱谦,领着广州一众大小官员,早已等候在码头最显眼的位置。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准备迎接一场“惨胜”或是“败局”。
可当他们看到那些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如同驱赶牲口般押下船的俘虏时,额图将军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当他们看到旗舰甲板上,那个身披斗篷,身形纤弱,却立于万军之前的女子时,布政使钱谦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们等了一夜。
等的,是林家孤女船毁人亡的噩耗。
可现在回来的,是什么?
是得胜凯旋的王师!
是全军覆没的“自己人”!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一口沉重的丧钟,狠狠地敲在每个心怀鬼胎的官员心上。
水溶甚至没有下船。
他给了他们一个最高的“礼遇”——让他们亲自登船觐见。
就在旗舰的甲板上,在全城百姓的注视下。
他靠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里,脸色白得像雪,身上缠满绷带,鲜血的殷红从缝隙中隐隐透出。
那副重伤的模样,非但没有削减他的威势,反而给他平添了一股从地狱归来的煞气。
“广州将军额图,布政使钱谦,及广州一应在职官员,上前听诏!”
水溶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额图和钱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末日来临的绝望。
他们硬着头皮,整理官袍,一步步走上跳板。
那短短的十几步路,仿佛走在通往断头台的路上。
“臣等,恭迎王爷凯旋。”
两人来到水溶面前,深深躬身行礼,身后的官员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水溶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身边的亲卫,猛地展开了一卷他们从未见过的,代表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查广州官场,吏治败坏,勾结匪盗,侵吞国帑,民怨沸腾!特命北静王水溶为钦差大臣,持尚方宝剑,节制广东一应军政事务!凡涉案人员,无论官阶,皆可——”
亲卫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调,吼出了最后四个字。
“先斩后奏!钦此!”
这四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官员的头顶轰然炸开!
先斩后奏!
这不是调查,这是屠刀!
额图和钱谦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当场就瘫跪了下去。
“王爷!王爷饶命啊!臣等冤枉!”
“钦差大人明察!这其中一定有天大的误会!”
水溶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是一片被血火洗过的冷寂,没有半点活人的温度。
“有没有误会,本王自会查清。”
“传本王将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军令威严。
“自即刻起,广州全城戒严!四门落锁,许进不许出!”
“所有地方衙门、官署,全部就地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入!”
“于水师军港,设立临时公堂,本王要亲自升堂问案!”
他的目光,如同巡视猎物一般,缓缓扫过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官员们。
“额图将军,钱布政使,还有各位大人。”
他忽然换上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
“你们都是我大周的肱股之臣,想来对审案一道,也颇有心得。”
“本王初来乍到,怕有疏漏,想请各位大人,移步到公堂之上,一同‘旁听’,为本王参详一二,如何啊?”
“旁听”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又极重。
这不是邀请。
这是直接将他们所有人,从朝廷命官,变成了等待审判的囚徒!
额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对上了水溶那双冰冷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陈述。
——你敢说个不字,这甲板,就是你的刑场。
“臣……臣……遵……命……”
额图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这句答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天夜里。
水师军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将整个营区照得如同白昼。
临时搭建的公堂之上,水溶端坐正中,身披厚重的玄色重裘,遮住了满身的伤,只露出一张冷峻而苍白的脸。
在他的身侧,隔着一道素雅的纱质帷幕。
黛玉,正襟危坐。
她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盏尚在升腾着热气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