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礼部尚书张廷玉,觉得自己要死了。
不是病死,是馊死。
在海上漂了近三个月,帝国的体面早就被呕吐物和无尽的绝望冲刷得一干二净。
淡水只剩最后一桶,浑浊不堪。
船上的水手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敬畏。
那是一种看储备粮的眼神。
就在张廷玉思考自己死后谥号能不能争取个“忠”字时,了望塔上传来一声破锣般的嘶吼。
“船——!”
张廷玉连滚带爬地冲上甲板。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黑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
不,不是一个。
是一个舰队。
为首的巨舰通体漆黑,像一座移动的海上山脉,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撕开海浪,直冲而来。
那艘船的船头,比他脚下这艘皇家楼船的桅杆还要高。
一面黑底红莲旗,在风中无声地招展。
“红莲……”
随行官员的嗓子劈了叉,带着哭腔。
张廷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
这不是救援。
这是鲨群,在围观一头搁浅的鲸。
十几艘漆黑的巨舰,沉默地合围。
没有警告,没有喊话。
对方船舷边,一排排身穿黑色劲装的卫士,举起了一种闪着金属幽光的奇特手弩,弩箭的尖锋,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锁定了甲板上的每一个人。
张廷玉感觉自己的腿不是自己的了。
他强行挺直被海风吹得发软的脊梁,整理了一下满是褶皱的二品官服。
“本官,大周礼部尚书张廷玉!奉天子之命,出使通州!”
对面为首的船上,一个年轻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
他没说话。
只是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个手势,比任何羞辱性的言语都更伤人。
张廷玉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代表的不再是天朝上国。
他只是一份,等待被签收的货物。
当“通州”的港口出现在视野中时,张廷玉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码头上,人流如织。
一个穿着绸缎的胖商人,似乎想插队,立刻被两个身穿红莲卫服饰的士兵拎了出来。
没有斥责,没有警告。
直接按在地上,军棍落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商人杀猪般地嚎叫,周围的百姓却无人同情,反而有人高声叫好。
“活该!在林督主的地盘还敢不守规矩!”
“打得好!让他长长记性!”
林督主。
张廷玉的脑中,被这三个字狠狠砸了一下。
法度森严,民心所向。
这哪里是什么商会?
这是一个初具雏形的,独立王国!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艘破烂的楼船,和船上那些面黄肌瘦的随从。
一股灼烧般的羞耻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被几个面无表情的红莲卫“护送”着,穿过干净得不像话的街道,走向岛屿中央那座最宏伟的建筑。
总督府。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金瓦。
只有巨大的、带着原始切割痕迹的条石,堆砌出简洁而冷硬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门口的卫兵,静静地伫立。
他们身上的铠甲,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有无数细密的划痕,无声地诉说着百战余生的经历。
张廷玉只是被他们的眼神扫过,就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他被带进了总督府的大殿。
光线从极高的穹顶洒下,照亮了殿内的每一粒尘埃。
两排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女,分列左右。
他们没有看他,却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囚犯。
目光的尽头。
那张由整块黑色巨木雕成的总督宝座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张廷玉抬起头。
当他的视线,触及到那张脸的瞬间——
时间,停止了。
声音,消失了。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抽干,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灌回头颅。
那张脸……
那张本该在一年前就被朔州风雪彻底掩埋的脸。
那张让皇帝陛下在噩梦中无数次惊醒的脸!
林黛玉!
“啊——”
张廷玉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短促气音,身体向后猛地一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张大人!”
随从们惊慌地扶住他,才没让他当场昏死过去。
“鬼……鬼……”
他嘴唇哆嗦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高高的宝座,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凸出。
宝座上,黛玉一身黑底红莲暗纹的广袖长袍,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她身旁,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黑衣,俊朗,眉宇间是洗不掉的锋锐之气。
水溶。
他看着下方那个已经彻底失态的礼部尚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黛玉抬了抬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皇帝派你来,谈什么?”
这句平淡的问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张廷玉的脸上。
他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不是鬼。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比见到鬼,还要恐怖一万倍!
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石板上,官帽都歪了。
他终于明白,大周为何会烂到根里。
他也终于明白,皇帝为何会一夜白头,为何会捏着鼻子,让他来送这样一份堪称国耻的“国书”。
他们以为被移出棋盘的棋子,根本没死。
她掀了棋盘。
自己摆了一局更大的。
“宣旨吧。”
黛玉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咚。
这一下,敲在了张廷玉的心脏上。
“罪臣……罪臣……”他语无伦次,抖抖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卷明黄的绢布,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宣旨?
他不敢。
“大周天子……有……有国书……呈于林督主……”
他战战兢兢地展开绢布,用一种哭丧般的语调,开始念。
从“误会”,到“赦免”。
从承认“红莲集团”,到请求恢复北境物资供应。
他每念一句,殿下两旁那些黑衣人就安静一分。
那不是敬畏的安静。
那是一种看小丑表演的,极度漠然的安静。
张廷玉的脸已经没有了颜色,只剩下死灰。
他硬着头皮,念出了最后,也是皇帝自认为最有诚意的条件。
“……为表诚意,朕愿册封林氏后人,世袭罔替,为我大周‘通州王’,永镇海外,承认其对海外领地之治权……”
这是册封国中之国。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卑微的乞求。
张廷玉念完,整个人都瘫了,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
大殿里,落针可闻。
许久。
一声极轻的笑,从宝座上传来。
那笑声里,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看穿一切的凉薄。
“张大人。”
黛玉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你觉得,现在的我,需要他来承认吗?”
张廷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绝望。
是啊。
她已经是这片土地说一不二的王。
她扼住了整个大周的咽喉,皇帝的江山都快被她玩垮了。
她需要一个摇摇欲坠的泥菩萨,来承认她的存在?
荒谬!
可笑!
黛玉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黑色的裙摆,像流动的夜。
她停在张廷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一只蝼蚁。
“回去告诉他。”
“大周的江山稳不稳,与我何干?北境的百姓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她缓缓俯下身。
冰冷的气息,拂过张廷玉的耳廓。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除非……”
“他能拿出,让我真正心动的价码。”
说完,她直起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水溶,送客。”
水溶走上前,像拎一个破麻袋一样,将瘫软如泥的张廷玉从地上拎了起来。
“张大人,我们督主很忙。”
“请吧。”
张廷玉被两个红莲卫架着,魂不附体地推出了总督府。
咸湿的海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终于找回了一丝神智。
他回头,望着那座在夕阳下如同巨兽般沉默的总督府,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大周,是要完了。
那个女人,她想要的,根本不是册封,不是承认。
那个让她心动的价码……
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