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紧斗篷站在京郊旧宅前时,天刚蒙蒙亮。
春桃举着灯笼照路,火光里能看见门楣上遗锦堂三个字,是我昨夜用绣娘的旧丝线一笔笔绣上去的——线是从她们最后织的布片里拆的,每根都浸着浆洗不掉的茧味。
姑娘,阿砚抱着木匣从偏门过来,哈出的白气凝成雾,十七块布片都擦过了,籍贯和入宫年月用金粉描了三遍。他掀开匣盖,最上面那块月白绫子立刻晃得我眼睛发酸——那是张阿姐的,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替她收着半枚银镯,说要给老家的小儿子打长命锁。
我伸手摸了摸布片边缘,粗粝的经纬线硌得指尖生疼。摆成环形,我指了指堂中央的木架,每块之间留半寸空隙。阿砚应了声,转身时袖角扫过我腰间的玉簪,系统突然轻鸣,【绣言留证·基础阵眼激活】。
日头爬过东墙时,第一拨百姓到了。
最先跨进门的是个穿青布袄的妇人,她手里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帕子,刚看清布片上的周氏,江宁府,永乐九年就跪了下去。我娘也姓周......她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三年前说去宫里当绣娘,再没回过家。她颤抖的手指抚过布片,帕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半枚银镯——和张阿姐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作孽啊!卖油的王伯挤进来,手里的油瓶晃得叮当响,上个月我花五十两买了顶红帐子,说是崔家绣坊的凤衔珠他重重拍在另一块茜色绸子上,合着是拿人命染的!绸子被拍得掀起一角,底下压着的籍贯苏州府三个字蹭上了油渍,像团化不开的血。
我退到廊下,看人群渐渐挤满院子。
有老秀才扶着眼镜念布片上的字,有小媳妇抱着孩子掉眼泪,连街角卖糖葫芦的孙二都挤进来,糖葫芦上的糖渣掉在青石板上,碎成星星点点的白。
春桃端着姜茶过来时,我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水珠——不是雪,是哭的。
第三日卯时三刻,陈阿婆的软轿到了。
轿帘掀开时,她的玄色披风落了层薄霜,手里攥着根翡翠簪子——那是太后当年赏的,我在慈宁宫见过。清棠姑娘,她声音像老榆木敲钟,太后说,哀家不看图,只听声。她绕过人群,枯树皮似的手按在最中间那块靛蓝织金缎上。
堂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陈阿婆闭着眼,指腹顺着布纹慢慢摩挲,嘴角先是抿成线,接着突然抽了抽。这布里......她的喉结动了动,有十七个名字在念,、、......她睫毛剧烈颤动,还有个小娃娃在哭,声音细得像针戳心。
阿婆!春桃惊呼。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陈阿婆按的那块布,原本绣着并蒂莲的地方,竟慢慢洇出浅褐色的水痕,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传哀家的话,陈阿婆猛地睁眼,眼里的光刺得人不敢直视,往后六宫谁再用崔家赃绸,便是与亡魂同寝。她转身时披风扫过布架,十七块布片轻轻摇晃,像十七只张开的手。
当夜,宫城方向陆续有灯笼往宫外抬。
小顺裹着灰棉袍摸进遗锦堂时,鼻尖冻得通红:姑娘,景阳宫送回八箱云锦,长春宫退了十二床帷帐,连贤妃都让人送了封信......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冯妈妈的,她说您肯定用得着。
我打开瓷瓶,里面是半瓶深褐色药粉——崔明柔用来熔护心衾的化金散。贵妃呢?我问。
小顺缩了缩脖子:贵妃娘娘在偏殿烧了整夜绣品,火星子溅到纱帐上,差点烧了东暖阁。他压低声音,奴才看见她亲笔写了逐族书,说崔明柔玷污门楣,不配姓崔
我捏着瓷瓶笑了。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遗锦堂三个字上,那些用绣娘旧线绣的笔画泛着幽光。她怕的不是罪,我对着月光说,是连坐。
当权者最怕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别人也开始说真话。
话音未落,柳含烟撞开堂门冲进来,发簪歪在耳后:姑娘!
冯嬷嬷昨夜咬舌自尽了!她手里攥着块带血的绢子,这是她临死前写的血书,说崔明柔逼她把护心衾熔成金线,用在凤凰图主羽上......她声音哽咽,二十三匹贡丝,对应二十三名病婢的名单......
我接过血书,墨迹未干的病婢夭亡名单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疼。
转身时,看见堂中央不知何时跪了个老宫人,白发在烛火里忽明忽暗。老奴当年害了风寒,她抽噎着,是张阿姐把护心衾披在我身上......她抬起脸,满脸都是泪,我活下来了......可她们没等到......
归府时雪又下起来。
顾昭珩立在巷口,黑袍落满霜,像株被雪压弯的松。你为何要设这遗锦堂?他伸手替我拂去肩头的雪,指腹触到我颈间的玉簪,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救下一个春桃?
我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雪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都不是,我轻声说,我是为了让那些习惯了沉默的人知道——有些声音,不该被当成幻觉。
玉簪突然烫得厉害,系统提示音在耳边炸响:【绣言留证·三次连击完成】【目标:崔明柔——倒计时一日】。
我摸了摸发烫的玉簪,看见顾昭珩眼里有雪光在晃。
他忽然牵起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明日,我陪你去看场戏。
崔明柔最后一次穿上绣鞋时,应该会想起她十六岁那年,在绣坊里绣的那只凤凰。
只是那时的她不会知道,凤凰眼睛里的血,终有一天会顺着金线,流回她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