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的震颤顺着发梢窜进后颈,我捏着披风系带的手紧了紧——这是自尚衣局那幅百鸟朝凤图烧了后,它第二次发烫。
从前崔明柔总说玉有灵,通绣魂,如今倒成了她漏的马脚。
去前院找鲁老三。我对绿云道,就说我要他照着二十年前尚衣局那台双面转梭机的样子,三日内重制出来。
绿云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又顿住脚:可要带图纸?
鲁师傅说当年崔掌事的机子机关藏在梭箱暗格里,没见过实物......
他见过。我望着车外渐亮的天色,当年崔明柔为了在太后寿宴上显摆,特意让尚衣局匠人轮流调试那台机子,鲁老三是最后一个碰过的。
绿云走后,我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去库房。
相府库房的樟木香裹着霉味涌进来时,管库的周伯正踮脚够第三层的檀木匣。
他回头见是我,手一抖,铜钥匙掉在青石板上:表、表小姐?
不,是大姑娘!
您要查什么?
老奴这就......
崔明柔的绣品名录。我弯腰捡起钥匙,从她进相府做绣娘到被关进死牢,所有记录。
周伯的喉结动了动,指腹在钥匙齿痕上蹭了又蹭:那匣子......上回二夫人说要烧,是老奴......
烧了?我盯着他泛白的指节。
没没没!他慌忙蹲下翻最里层的藤箱,老奴藏在梁上了,崔掌事当年给老夫人绣的百蝶被面还在,针脚细得......
樟木匣打开时,霉灰扑了我一脸。
名录册页的边角发脆,我翻到最后一页,永颜图三个簪花小楷刺得人眼睛疼,旁边用朱砂标着二字。
周伯,取盏灯。我将名录摊在案上,指尖顺着绣纹游走——所有金线都绕着中央三寸见方的空白,像众星捧月般空出个圆。
灯芯爆了个花,我突然想起九娘咽气时攥着的《母女图》。
那幅被她用血浸透的旧帕子,此刻正压在我妆匣最底层。
取九娘的帕子。我对候在门外的小翠道,声音发紧。
帕子展开时,周伯倒抽了口冷气:这针法......和崔掌事的缠丝锁一模一样!
我将两张绢帛叠在一起,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母女图》上九娘的面容轮廓,恰好填进《永颜图》的空白处。
她不是在替林夫人完成遗愿。我捏着帕角的手发颤,她是把自己的执念,缝进别人的人生里。
大姑娘!绿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老夫人房里的李妈妈说,绿云姑娘要问老夫人临终的事?
正厅的炭盆烧得噼啪响,绿云跪在软垫上,手指绞着帕子:老夫人去的那晚......奴婢守在榻前。
她突然睁眼,盯着帐子顶笑,说紫衣姐姐,你又来啦。
奴婢问是谁,她说是绣坊那个总摸我手的姐姐,她说这一针该由棠棠来补......
紫衣?我想起崔明柔被罚去浣衣局前,总穿件紫罗裙。
绿云点头:老夫人后来烧了所有绣活,说别让那针再扎进梦里。
可奴婢有回收拾妆匣,见她藏着半枚绣针,针尾缠着紫线......
我摸出发间玉簪,针尾的红绳不知何时松开了一截,露出底下裹着的紫线——和绿云说的一模一样。
次日卯时,我换了身粗布短打,青巾裹住发髻,跟着小翠混进城南旧坊。
巷口老妪的竹篮里堆着破布,见我蹲下身,眯眼道:姑娘要旧布?
我这有带血的,五文钱一块。
什么血?我捏起块染褐的绢帛。
老妪凑近,压低声音:上个月来了个穿玄色斗篷的,说要痛极之人的血,说这样的布能绣通神的东西。她指节敲了敲我的手背,姑娘要是有受了委屈的,把血擦在布上,我给你引见那人,能换十两银子。
我从袖中摸出块浸着月事血的帕子——这是昨日让小翠特意备的。
老妪眼睛一亮,扯着我往巷深处走:跟我来,那中间人就在西头茶棚。
茶棚里飘着焦糊的茶味,穿灰布衫的男人扫了我一眼,抛来枚铜牌:明日未时,城外废弃绣坊。
带够血布,钱管够。
铜牌在掌心凉得刺骨,半只凤喙的刻痕和老胡那把钥匙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小姐,那绣坊是尚衣局当年烧了的分坊。小翠攥着我的衣袖,暗卫说昨夜有车辙印,装的是铁箱。
我将铜牌收进袖中:去备马车,带双梭。
废弃绣坊的断墙上爬满野藤,推开门的瞬间,腐木味混着血腥气撞进鼻腔。
十余个盲眼女子围坐在草席上,指尖渗着血珠,滴进染缸里的丝线。
姐姐,疼。最边上的姑娘突然开口,声音发哑,可阿娘说,绣完这幅图,我就能见着弟弟了......
墙上的绣品足有两丈高,正是《永颜图》的复制品。
中央的空白处已开始填色,用的是掺了骨灰的丝线——我凑近闻了闻,是九娘生前总抹的桂花油味。
启动双梭。我对暗处比了个手势。
左梭触到布面的刹那,织纹波动顺着梭身窜进掌心——崔明柔的声音混着绣线摩擦声涌进来:你们的血是线,骨是纬,等这幅图成了,我便从针眼里爬出来,替你们报仇......
右梭探进那盲眼姑娘的腕间,脉象乱得像团乱麻。
我闭眼细辨,听见她混沌的意识里反复回响:阿弟掉进冰窟窿时,我没能拉他......
替换第三、第七、第十一缸的丝线。我低声道,用掺了朱砂和符咒的。
暗卫的影子掠过染缸,我在绣架的暗格里按了三下——这是织语印记,等顾昭珩的人来取时,能顺着针脚追踪到所有信徒。
返程时,顾昭珩的密信从车帘缝隙滑进来。
我拆开看,只有八个字:北境事了,三日后归。
崔明柔。我对着车外的暮色笑了,你用别人的痛织网,我便用这网,把你的罪证一针针绣在光天化日下。
双梭在袖中发烫,像两把即将出鞘的刀。
行刑当日的阴云此刻还在山后攒着,可我知道,等顾昭珩的马蹄踏过护城河时,整个大宁的绣娘都会知道——这世间,从没有什么通神的绣法,只有贪心的人,把别人的血泪,缝成自己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