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试点工作交流会的效果立竿见影。原本对试点工作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另外四个公社——青松岭、白沙溪、杨柳桥、石头坪——的书记或负责人,纷纷主动联系试点办公室,邀请伊拉前去“指导工作”。
一时间,伊拉的办公室电话铃声不断,桌上是堆积如山的各公社基本情况介绍和初步设想。刘副主任看着这情形,既是欣慰,也为伊拉感到担心。
“小伊啊,这是好事,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认可。但五个公社,东西南北都有,你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跑不过来啊。”刘副主任皱着眉,“要不要从办公室或者下面县里,临时抽调几个人配合你?”
伊拉感激领导的体谅,但她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刘主任,谢谢您。不过试点工作刚起步,每个公社的情况都不同,问题的症结和突破口需要非常细致的诊断。换别人去,可能抓不准。而且,”她顿了顿,“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建立一套工作方法,而不仅仅是派员指导。我想先自己跑一遍,摸清情况,再考虑后续的支持团队。”
她不是逞强,而是深知“伊拉模式”的精髓在于“因地制宜”和“激发内生动力”。如果一开始就依赖外力推动,很容易回到过去“自上而下”命令式工作的老路。她必须亲自去感受每个地方的“脉搏”,才能开出合适的“药方”。
但这意味着,她将面临极大的工作强度和压力。五个公社分散在地区不同区县,交通不便,光是跑一遍就需要大量时间。而且,每个地方的问题都错综复杂,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去调研、分析和沟通。
伊拉选择第一个前往的是最偏远的、以林业为主的青松岭公社。这里山高林密,交通极其不便,唯一的出产是木材和一些山货,但长期以来,由于运输成本高、信息闭塞,好东西卖不出好价钱,公社经济拮据,社员生活困苦。
乘坐了整整一天的吉普车,又在山路上颠簸了半日,伊拉才抵达被茫茫林海包围的青松岭公社。公社书记老耿,是个像山一样沉默寡言的汉子,皮肤粗糙,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在林子里摸爬滚打。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带伊拉去了公社的木材堆放场。巨大的原木堆积如山,有些表皮已经开始发黑,显然是积压已久。
“伊拉同志,你看,这都是好木头。”老耿拍着一根粗大的杉木,声音沉闷,“可运不出去,只能堆在这里烂掉。县里木材站收购价压得低,扣除运费,剩不下几个钱。社员们守着宝山受穷啊!”
伊拉看着这场景,心情沉重。她跟着老耿又走访了几户社员家,看到的多是家徒四壁,社员们眼神里带着一种被大山困住的麻木。
晚上,在公社那间燃着松明(电力不稳定)的办公室里,伊拉摊开笔记本,系统也开始高速运转,分析着收集到的信息。
“耿书记,我们不能只盯着卖原木。”伊拉开口,打破了沉默,“原木体积大,运费占比太高,确实不划算。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在本地进行初加工,提高附加值,再卖出去?”
“加工?我们没技术,也没设备。”老耿摇头。
“技术可以学,设备可以从简单的开始。”伊拉思路清晰,“比如,我们可以先不搞复杂的家具,就从生产建筑用的椽子、檩条,或者简单的包装箱板开始。这些对技术要求不高,我们可以组织本地的木匠,统一标准,建立一个小型的木材加工厂。”
她一边说,一边用笔在纸上画着简单的示意图。“甚至,我们还可以利用林下的资源和木材边角料。比如,发展食用菌种植?栎木、桦木都是很好的菌材。或者,利用碎木屑制作简单的机制木炭?这些产品体积小,价值高,运输起来也方便。”
老耿听着,原本黯淡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伊拉提出的不再是空泛的指示,而是具体可行的路径。尤其是食用菌和木炭,这些都是山里人隐约知道,但从未系统想过可以变成商品的东西。
“可是……这技术,哪里学?销路又怎么办?”老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技术问题,我来想办法。”伊拉斩钉截铁地说。她立刻在心里对系统下达指令:“系统,优先检索、整理关于小型木材初级加工(椽、檩、包装箱)、常见食用菌(香菇、木耳)椴木栽培、土法机制木炭生产的全套技术资料,包括工具要求、工艺流程、操作要点、成本估算,务必通俗易懂,适合文化程度不高的社员学习。”
【指令已收到。正在调取“农林副产品加工技术集成”模块……筛选适配技术……生成图文并茂版《青松岭公社林产品初加工技术指南(草案)》……预计完成时间:12小时。】
系统的效率让伊拉心下稍安。她转向老耿:“耿书记,技术资料我会尽快准备好。至于销路,”她沉吟片刻,“我们不能坐等收购商上门。我们可以主动走出去。您先组织人选,做好前期准备。销路的问题,我来尝试联系。”
伊拉想到了地区供销社,以及她在农大时认识的一些在省城土产公司工作的校友。她可以尝试撰写青松岭林产品的推介信,附上样品(比如以后生产出的木炭和干菇样品),主动上门推销。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克服很多的官僚程序和商业壁垒。但伊拉知道,这是打破青松岭封闭状态必须迈出的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伊拉留在青松岭,和老耿一起翻山越岭,勘察适合建小型加工厂的地点,了解不同树种的分布和特性,与公社里有经验的老木匠、老猎人交谈,了解本地资源和传统智慧。
同时,系统生成的《技术指南》初稿也完成了。伊拉将其打印出来(利用地区办公室的宝贵资源),与老耿和几位选定的骨干一起学习、讨论,根据本地实际情况进行修改和完善。
当伊拉离开青松岭时,老耿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干劲:“伊拉同志,你放心!你给我们指了路,剩下的,我们青松岭人就是用手刨,也要把这路子走通!”
看着老耿和身后那些开始忙碌起来的社员身影,伊拉知道,青松岭这颗棋子,已经开始在棋盘上寻找自己的活路。
离开群山环绕的青松岭,伊拉马不停蹄地赶往位于水网地带的白沙溪公社。
白沙溪公社水资源丰富,河渠纵横,但这里面临的问题不是缺水,而是“水患”。并非自然灾害意义上的水患,而是管理上的“水患”——每到灌溉季节,上游和下游的生产队之间,经常因为抢水、争水发生纠纷,甚至械斗。公社干部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调解水事矛盾上,农业生产和社区团结都受到严重影响。
公社书记是一位姓何的女同志,四十多岁,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焦虑。她向伊拉大倒苦水:“伊拉同志,你是不知道,为这水的事,我头发都白了一半!上游的想多蓄水,下游的急着要水,各有各的理,公社定的用水章程形同虚设!”
伊拉没有急于给出方案,而是让何书记带着她,沿着主要河道和支渠,走访了上游和下游几个矛盾最突出的生产队。
她发现,问题的根源在于“公地悲剧”。水渠是大家共用的,但维护清理的责任不清,导致渠系淤塞严重,输水效率低。上游生产队近水楼台,往往不顾章程,私自堵坝截流,导致下游用水紧张。而下游生产队由于经常用不到水,对维护渠道也缺乏积极性,形成了恶性循环。
“何书记,单纯靠行政命令和调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伊拉在经过几天调研后,提出了她的看法,“关键在于,要让所有用水的人,都成为水渠的‘主人’,而不是‘搭便车’的人或者受害者。”
“怎么做?”何书记急切地问。
“建立‘用水者协会’。”伊拉抛出了一个相对新颖的概念,“以渠系为单位,把所有用水生产队的代表组织起来,民主选举产生协会负责人。用水章程由协会成员共同商议制定,包括用水量分配、水费(可以是工分或实物)收取、渠道维护的责任分工和奖惩措施。协会自我管理,自我监督,公社层面只负责指导和仲裁。”
这个思路,将管理的责任和权力部分下放到了直接利益相关的社员群体自身,旨在通过建立透明的规则和利益捆绑,来破解合作困境。
何书记听了,既觉得新奇,又感到担忧:“这……能行吗?社员们自己管,会不会更乱?”
“我们可以先选一条矛盾最突出、但规模较小的渠系做试点。”伊拉建议,“我会协助你们设计协会的组织框架、议事规则和简单的管理制度。关键是过程的公开、公平和公正。只要规则是大家共同认可的,执行起来阻力就会小很多。”
与此同时,伊拉也注意到白沙溪丰富的水面资源。她建议,在解决水纠纷的同时,可以尝试发展网箱养鱼或种植水生经济作物,将“水患”转化为“水利”,增加公社和社员的收入来源,从而为用水合作提供更坚实的物质基础。
伊拉在白沙溪的工作,重点在于制度设计和组织培育,这比青松岭的技术引进更为复杂和漫长,但一旦成功,其意义将更为深远。
当她离开白沙溪时,何书记已经开始着手筹备第一条试点渠系的“用水者协会”选举。伊拉知道,这里的工作,才刚刚破题。
奔波于两个风格迥异的公社之间,伊拉深刻体会到“因地制宜”这四个字的千钧重量。她的系统里,关于“社区资源治理”和“合作经济”的知识模块被频繁调用。她的“五线谱独奏”,在青松岭和白沙溪,已然奏响了风格迥异但同样充满挑战的序曲。剩下的杨柳桥、石头坪,还有已经打开局面的东风公社,正等待着她去谱写新的乐章。她的征程,注定是一场与时间、与复杂性、与人性弱点的漫长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