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村后山脊的雾还没散尽,罗令已经踩着露水往高处走。王二狗跟在后面,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拎着一把短柄铲。两人没说话,脚下的土还松着,是昨夜那场拼斗留下的印子。罗令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在数距离,直到他停下,指着前方一片被草皮盖住的缓坡:“就这儿。”
王二狗抹了把脸上的湿气,蹲下扒开几丛野蒿。底下泥土颜色不对,偏灰褐,夹着碎石和烧过的木屑。他用铲尖戳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土层下有硬物,平的,像是石板。
“别用机器。”罗令说着,从背包里取出小刷子和手铲,蹲下开始清表层。动作很轻,一层一层刮,像是怕惊了什么。王二狗也学他的样,不敢用力。约莫半小时后,一块青灰色石碑的边角露了出来,上面刻着细密纹路,弯弯曲曲,像星子连成的线。
“这是……画的天?”王二狗凑近看。
罗令没答,手指顺着碑面的凹槽滑过。那些线条不是随意刻的,是二十八宿的位置,按地支方位排布,中间还嵌着一个圆形凹槽,像是用来嵌铜盘或石盘的。他呼吸慢了一拍,胸口那半块残玉突然发烫,热流顺着肋骨往上爬,像有人往他脑子里塞了一幅图。
他闭眼。
梦来了。
不是完整的画面,是片段——一座石台,三面环山,碑立在最高处,正对东方。月升时,光斜照在碑面,银线亮起,星图活了,脉络从碑底延伸出去,连到地下的三处坑位。他“看”见土层震动,像是某种机关在回应天象。
他睁眼,额角出了层汗。
“这碑不能乱动。”他说,“得按原来的角度摆。”
“原来的角度?”王二狗愣住,“谁知道它原先朝哪?”
罗令没解释,只从包里拿出指南针和简易测角仪。他对照着梦里的印象,测了几次,最终定在偏东十五度,仰角约二十二度。“先搭架子,慢慢调。今晚子时前,必须到位。”
王二狗没再问,转身就往村里跑。没过多久,七八个村民跟着来了,有扛木架的,有提水桶的,还有人带了软布和竹钉。赵晓曼也在其中,手里拿着笔记本,蹲在碑边对照拓片资料。她抬头看了罗令一眼:“你又知道了?”
他点头:“它得对着月升的方向。”
“可现在日头正晒,碑面什么也看不出。”有人嘀咕。
“那就等月亮。”赵晓曼合上本子,站起身,“祖宗埋的东西,不会随便亮给谁看。”
施工队的人被拦在百米外。领头的穿着工装背心,手里捏着对讲机,一脸不耐:“这碑挖出来就得运走,不然谁负责安全?”
“我们负责。”王二狗站在碑前,手里攥着铁棍,“昨晚上刚打完一场,不是为了让人随便把东西搬走。”
那人还想争,罗令走过去,把对讲机轻轻按了下去:“这是村后山,不是工地。要修路,绕开这儿。”
日头渐渐西斜,碑面始终灰沉沉的,看不出异样。几个村民开始嘀咕,怀疑这石头是不是真有讲究。赵晓曼带着两个学生用软布蘸清水一点点擦拭表面,反复三遍,纹路更清晰了,但依旧没有光,没有字。
罗令坐在一旁,手一直贴在胸口。残玉的温度降了又升,像是在提醒什么。他没再入梦,但脑子里那幅图越来越稳,连石台底下的排水槽走向都记得清楚。
天黑透了。
子时差七分钟,月亮从山脊后探出一角。
罗令站起身,走到碑侧,伸手扶住木架:“再调两度,往左。”
几个人立刻动手,缓缓推动石碑。就在角度对上的瞬间,月光斜斜照在碑面,原本灰暗的刻痕突然泛起微光,银线从东方角宿开始,一宿一宿亮起,像是被点亮的星河。二十八宿连成完整图谱,中央的圆形凹槽里,浮现出一圈古越文小字,绕着地支刻了一圈。
人群静了几秒。
“这是……观象授时图。”赵晓曼声音轻下来,“标记节气、定农时的。比现存文献早了三百多年。”
她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车声。三辆越野车停在村口,车灯直直照向山腰。车门打开,赵崇俨披着唐装外套走下来,身后跟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手里拎着检测仪和记录本。
“好啊。”他站在坡下,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青山村自己搞考古发掘?这可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私自挖掘、擅自调整文物方位,已经违法了。”
没人动。
罗令没回头,只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前置镜头,举高。屏幕亮起,直播标题浮现:“青山村发现古代天文碑,现场实录。”
弹幕立刻跳出来——
“赵崇俨来了?”
“罗老师快跑!”
“等等,那碑在发光?”
赵崇俨眯了下眼,往前走了两步:“罗令,你一个被研究所除名的人,有什么资格主持这种级别的发现?这块碑必须立刻运走,由省考古学会接管。”
罗令把手机转了个方向,镜头扫过石碑、村民、赵崇俨的脸,最后停在亮着银线的碑面上。
“这碑,”他说,“是我们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它埋在这儿,不是为了等谁来收走。它等的是月光。”
赵崇俨冷笑:“月光?你当这是神话剧?天文图谱需要专业设备解析,你们连光谱仪都没有。”
“我们有眼睛。”赵晓曼站到罗令身边,翻开笔记本,“这上面的二十八宿排列与地支完全对应,中央铭文是古越语‘岁以星纪,民以时耕’。这不是装饰,是农耕文明的起点。”
弹幕炸了——
“卧槽!赵老师牛逼!”
“这才是真学者!”
“罗老师没吹牛,梦里真能看见东西?”
赵崇俨脸色变了变,抬手一指碑面:“那好,既然你说它会发光,现在月已过中天,你让它再亮一次。”
罗令没答。
他低头看了眼残玉。
玉贴在皮肤上,温热未散。
他伸手,把碑面中央的圆形凹槽边缘轻轻擦了下。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像是曾经嵌过什么东西。他记得梦里,那位置原有一块青铜盘,月光穿过盘孔,投影在地下。
“它不会再亮了。”他说,“因为少了一块。”
赵崇俨嗤笑一声,转身对身后的人挥手:“准备起碑,带回实验室。这东西,不是你们能懂的。”
两名工作人员上前,手里拿着气垫和吊带。
王二狗猛地跨出一步,铁棍往地上一杵:“谁敢碰,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拦着。”
村民一个个站出来,围在碑前。赵晓曼打开手机,把刚才的录像传到直播后台,标题改成:“现场直播:文物争夺战。”
罗令站在最前面,手还搭在石碑边缘。
月光偏了三度,银线开始暗下去。
最后一道光,从“箕宿”位置熄灭。
赵崇俨站在三步外,盯着那块不再发光的石头,嘴角抽了抽:“就这?一场闹剧?”
罗令没看他。
他低头,用指尖抹过碑面中央的凹槽。
那里,有一点极细的铜绿残留,像是谁在很久以前,亲手拆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