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八年的七月,河北大地热浪滚滚,仿佛空气都在燃烧。巨鹿郡城外的田家庄园,却是一片荫凉奢靡的景象。
家主田广,这位号称“田半郡”的豪强,正斜倚在临水轩榭的软榻上,享受着婢女打扇的清凉,眯眼看着池塘里争食的锦鲤。管家田福躬身侍立一旁,低声禀报着。
“老爷,郡守陈大人又派人来催了,说那二十万石军粮,期限只剩三日了……”田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田广嗤笑一声,随手将一把鱼食撒入池中,引得锦鲤一阵翻腾。“催?让他催去!”他慢悠悠地呷了口冰镇梅浆,“官仓义仓那点底子,掏空了也凑不齐!剩下的,不还得指望我们这些‘良善人家’?”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告诉陈邈,就说……田家体恤国事艰难,正在竭力筹措。只是这年景……唉,粮价飞涨,佃户刁滑,收成不易啊……”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给他和王都尉送一份‘辛苦钱’,让他们在奏报里……多诉诉苦,拖一拖。等朝廷急了,咱们手里的陈粮……才能卖出好价钱!”
“是,老爷。”田福心领神会,正要退下。
“慢着,”田广叫住他,“地窖里那五万石新麦,还有分散在赵庄、李屯的那几处……都看紧了!一只耗子也别放进去!”
“老爷放心,都安排妥当了,都是心腹人守着。”田福保证道。
田广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闭上眼。他仿佛已经看到金灿灿的铜钱和朝廷无奈的妥协。
在这巨鹿郡,他田家盘踞百年,树大根深,连郡守都要看他脸色。
朝廷?天高皇帝远!这征粮令,不过是又一场可以讨价还价的买卖罢了。
然而,田广不知道的是,一双冰冷的眼睛,早已穿透了田家庄园的重重帷幕。
郡城不起眼的驿馆后院,一间门窗紧闭的客房内,气氛肃杀。绣衣使者北道巡察使李忠,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正借着烛光,审视着几份密报和一张简陋的草图。
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大人,”一名同样穿着便服的绣衣缇骑低声禀报,“田家老宅地窖、赵庄祠堂地下、李屯最大的磨坊后院……这几处,守卫异常森严,夜间有马车悄悄进出,卸下的麻袋沉重,绝非寻常货物。我们的人混进去一个,亲眼看到里面堆满了粮袋,新麦的香气都盖不住!”
另一名缇骑补充:“城里的粮商也证实,田家几个大掌柜最近频繁密会,市面上关于‘朝廷征粮,粮价必涨’的流言,源头就是他们!郡守陈邈和都尉王猛,三日前曾秘密入庄,呆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走,行踪鬼祟。”
李忠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拿起炭笔,在草图上几个位置重重画上叉。“证据确凿。田广,囤粮居奇,贿赂官吏,对抗国策,延误军机……条条都是死罪!”
他猛地站起身,布衣无风自动,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召集所有人!持我令牌,接管郡兵左营!今夜三更,按计划行动!目标:田家藏粮点!庄园!郡府!一个不漏!”
“诺!”几名缇骑齐声应命,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冷酷的光芒。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田家庄园沉浸在沉睡中,只有巡夜家丁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
突然!
“轰——!”一声巨响!庄园厚重的大门被撞木生生撞开!
“绣衣使者奉旨办案!抵抗者格杀勿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划破夜空!
数十名黑衣黑甲的绣衣缇骑,如同鬼魅般涌入!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刀光闪烁间,几个试图反抗的家丁瞬间被砍翻在地!惨叫声惊醒了整个庄园。
“怎么回事?!”田广只穿着中衣,惊慌失措地从内室冲出,正撞上如狼似虎冲进来的缇骑。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田广!你的事发了!”李忠一身玄色绣衣官服,在火把的映照下,如同索命阎罗,大步踏入正厅。
他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田广,厉声下令:“搜!所有房间!地窖!密室!片瓦不留!所有田家男丁,全部拿下!”
与此同时,巨鹿城内。
郡守府大门被粗暴踹开!陈邈和王猛刚从睡梦中惊醒,就被绣衣缇骑从床上拖了下来,铁链加身!
赵庄、李屯的藏粮点也遭到突袭!守卫的田家心腹在精锐缇骑面前不堪一击,秘密粮仓被一一破开,堆积如山的粮食暴露在火光之下!
次日清晨,巨鹿城中心广场。一夜之间,这里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台下,黑压压挤满了被驱赶来的百姓,人人脸上带着惊惧和茫然。
高台上,李忠端坐正中,面无表情。他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袋——从田家各处搜出的粮食,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香气,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
粮袋旁,是打开的账簿、几封密信——陈邈、王猛与田广的往来书信,以及……一排被反绑双手、面如死灰的人犯:田广、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弟弟,以及郡守陈邈、都尉王猛!
李忠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冰冷地穿透清晨的空气:
“巨鹿田广!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扰乱国策!此为罪一!”
“贿赂郡守陈邈、都尉王猛,勾结官吏,对抗朝廷征粮令!延误北征军机!此为罪二!”
“私藏军粮,资敌误国!其心可诛!此为罪三!”
“证据确凿!依《汉律》!依武皇帝《告缗令》及《惩逆条例》!数罪并罚——!”
李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判——!!”
“田广!及其三子!两弟!斩立决——!!”
“田氏其余男丁!没入官奴!发往北疆修城——!!”
“田氏女眷!没入官婢——!!”
“田氏所有家产!土地!房屋!钱粮!牲畜!僮仆!尽数抄没!充作军资——!!”
“郡守陈邈!都尉王猛!身为朝廷命官!贪赃枉法!玩忽职守!革职查办!押送长安!交廷尉府论罪——!!”
“即刻——行刑——!!!”
“不——!冤枉啊——!!”田广发出绝望的嘶吼,但声音瞬间被淹没。
刽子手手起刀落!雪亮的刀光闪过!五颗人头滚落高台!鲜血喷溅在堆积的粮袋上,染红了一片金黄!
台下的百姓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捂住了眼睛,有人吓得瘫软在地。陈邈、王猛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被如狼似虎的缇骑拖了下去。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无声的恐惧在弥漫。
八百里加急的快报,带着巨鹿的血腥气,飞驰入长安未央宫。
宣室殿内,刘据放下那份字字染血的奏报,久久沉默。窗外蝉鸣聒噪,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他仿佛能看到田广人头落地时的不甘,听到田氏族人的哀嚎,感受到巨鹿百姓那无声的恐惧。
“李忠……好快的手……”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奏报上“斩立决”、“抄没家产”、“族诛”等刺眼的字眼。
一股疲惫感涌上心头。他登基以来,力行仁政,轻徭薄赋,兴学教化,为的就是洗刷祖父武帝后期酷烈留下的阴影,缔造一个更宽和持久的盛世。
田广之流,固然可恨,但如此酷烈手段,株连全族……与他心中的“仁政”背道而驰。
然而……他的目光投向北方巨大的舆图。那里,霍光的大军正在集结,箭在弦上。
三十万将士的粮秣,数十万民夫的生存,灭国之战的成功……都系于这后方的稳定与供给!田广的囤积和阻挠,无异于在背后捅刀子!
延误一日,前线就可能多死千人!动摇的,是整个国策!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刘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丝犹豫已被决绝取代。
他提起朱笔,蘸满浓墨,在那份染血的奏报上,沉重而有力地批下:
“准!所判!田氏家产,即刻充作军粮,速运前线!不得延误!陈邈、王猛,严惩不贷!着绣衣都尉,通传各郡!以田氏为戒!再有抗粮、囤积、贿赂者!以此为法——!!”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这是帝王的意志,也是乱世的铁律!
巨鹿田氏一夜覆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河北,震动天下!
所有接到征粮征夫任务的郡守、县令,无不脊背发凉。绣衣使者李忠的名字,成了催命的符咒。
他们再不敢有丝毫懈怠,亲自坐镇粮仓,日夜催促,甚至亲自下乡“劝粮”,生怕步了陈邈的后尘。效率,前所未有地提升。
那些原本还存着观望、讨价还价心思的豪强巨室,彻底噤声。田家“田半郡”的威势,在绣衣使者的铁腕下,如同纸糊的灯笼,一戳即破。
他们连夜清点粮仓,主动将粮食运往官仓,价格?不敢提!只求平安。私下里,他们咬牙切齿,咒骂“绣衣鹰犬”、“暴君无道”,将刘据视为比武帝更可怕的“笑面虎”。
但在公开场合,他们无不毕恭毕敬,对朝廷政令唯唯诺诺,甚至主动“捐输”,以示忠诚。
恐惧,像无形的枷锁,牢牢套住了他们。
巨鹿城刑场那刺目的鲜血和滚落的人头,深深烙印在百姓心中。他们对田广的覆灭拍手称快,觉得皇帝为自己除了大害。
但绣衣使者那冷酷无情的面孔和抄家灭族的雷霆手段,也让他们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当今天子刘据的权威,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他的意志,如同天宪,不容置疑,不容违抗!
无论是盘踞地方的豪强,还是手握权柄的官吏,在皇权与绣衣的利剑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靖难八年的盛夏,巨鹿郡的这场血腥风暴,如同一剂猛药,强行打通了帝国北征的后勤血脉。
它用最残酷的方式宣告:在帝国战争机器全速运转之时,任何绊脚石,都将被无情地碾碎!
刘据的仁政理想,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不得不暂时让位于铁血与效率。
帝国的车轮,裹挟着巨鹿田氏的鲜血与无数人的恐惧,继续向着白山黑水,轰然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