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夏·
皇帝的西征大军,如同一条汲取了足够水分的洪流,在金城郡短暂汇合、补充后,变得更加庞大而汹涌,继续向着西方奔腾而去。
然而,当这条帝国的钢铁洪流驶出金城郡的管辖范围,真正进入陇西深处,向着河西走廊进发时,沿途所见的景象,却让御驾亲征的皇帝刘据,心情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离开金城郡之初,驿道两旁尚能看到较为稠密的村落和开垦得相对整齐的田地。
虽然百姓的屋舍多为土坯茅草,远不如关中那般砖瓦齐整,但至少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田里的粟麦也显露出生机,给人一种虽不富裕却尚可温饱的印象。
但随着大军继续西行,渡过黄河,深入陇西腹地,眼前的景象便开始悄然变化。
地势变得越来越高,黄土塬的沟壑纵横交错,如同大地被巨斧劈砍过的伤痕。可供耕种的土地明显减少,更多的是干旱的坡地和草场。
村落变得稀疏,且大多位于地势险要或靠近水源的谷地。百姓的房屋更加低矮破败,许多甚至只是在土崖上挖掘出的窑洞,勉强遮风避雨。
最让刘据感到刺目的是沿途所见百姓的面貌。
在金城以东,他看到的农人虽然皮肤黝黑,衣着简朴,但脸上多少还有些肉,眼神中虽有对大军过境的敬畏,却也不乏好奇与打量。
而在这里,道旁跪迎圣驾或躲避队伍的百姓,大多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神麻木而呆滞,充满了被生活重压磨砺后的疲惫与卑微。
他们的衣服不再是简单的“简朴”,而是真正的褴褛,补丁叠着补丁,许多孩子甚至衣不蔽体,在初夏的风中瑟瑟发抖。
田野里的庄稼也显得稀疏可怜,远不如关中那般郁郁葱葱。显然,这里的土地更加贫瘠,灌溉极其困难,收成很大程度上需要“靠天吃饭”。
刘据的龙驹金根车速度并不快,他时常命令掀开车帘,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每一次望去,他的眉头便锁紧一分。
他看到一位老妪,带着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路边挖掘着某种不知名的野菜根茎,看到大军过来,吓得慌忙跪伏在地,如同受惊的鹌鹑。
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少年,赶着几只瘦弱的羊,在贫瘠的草坡上放牧,那些羊看起来比它的主人们似乎也强壮不了多少。
他甚至看到,在一些极其破败的村落外,有百姓用一种混合了泥土和干草的东西——可能是极其粗劣的“土盐”或某种代食品就着浑浊的渠水吞咽…
虽然没有到史书中记载的“饥民遍地、易子而食”那般惨绝人寰的境地,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贫困与艰难,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穿着刘据的内心。
他沉默了。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帝王威仪,逐渐变得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与困惑。
在他的认知里,经过他这么多年的励精图治,推行新政,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大力发展生产,即便不能做到天下大同,至少也应该让绝大部分的子民能够“吃饱穿暖”。
关中的繁荣、中原的复苏,是他亲眼所见,也是奏章中不断汇报的“盛世景象”。他本以为,帝国的阳光至少应该普照到京畿周边的郡县。
然而,眼前这活生生的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金城以西,仿佛仍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似乎被帝国的繁荣遗忘了,或者说,帝国的资源在跨越千山万水抵达这里时,已经所剩无几。
“停车。”刘据忽然沉声命令。
金根车缓缓停下。皇帝在王朝等侍卫警惕的护卫下,走下了马车。他走向道旁一片刚刚收割过的、显得稀稀拉拉的麦田。田埂边,跪着几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农人。
刘据没有看他们,而是弯腰抓起一把田里的土。土壤干燥而贫瘠,夹杂着大量的沙砾。
“这里的田地,收成如何?”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一个看起来像是里正的老农,头几乎要埋进土里,颤声回答:“回…回青天大老爷…亩产…亩产好的年景,也不过…不过一石多点…若是天旱…怕是…怕是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一石多?刘据的心猛地一沉。在关中,上好的水浇地,亩产达到三、四石甚至更高都是可能的。这里的产出,竟不足关中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
“赋税呢?官府征收几何?”刘据又问。
老农的声音更加惶恐:“赋税…赋税倒是不重,陛下仁慈…只是…只是路途遥远,粮食运出去换不了几个钱,官府的徭役却…却不敢不去…一来一回,家里的壮劳力就得耽搁一两个月的农时…”
刘据明白了。不仅仅是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的问题,还有地理位置带来的额外负担。
距离统治中心遥远,意味着这里的百姓要将粮食运到市场换取生活必需品,需要付出极高的运输成本;而朝廷的徭役,又大量占用了本就不足的劳动力,进一步加剧了贫困。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荒凉的山塬,破败的村落,面有菜色的百姓…这一切,与他想象中的“靖汉盛世”,形成了何等刺眼的对比!
他原本以为,帝国的内部已经足够稳固,他可以放心地将全部精力投向西域的外患。但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帝国的肌体上,依然存在着如此深重、如此令人痛心的内部疮痍!这些子民,同样是大汉的子民,却在忍受着如此艰难的生活。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现实差距的震惊,有作为帝王未能真正泽被天下的愧疚,有对地方官吏可能存在的欺上瞒下、执行政策不力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默默回到车上,下令继续前进。但接下来的路程,他不再频繁看向窗外,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芷兰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情绪的低落和沉重。她轻轻递上一杯温水,低声道:“陛下,边鄙之地,生计艰难,自古如此。您已尽力了。”
刘据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芷兰,朕做得还远远不够。朕看到了关中的繁华,便以为天下皆是如此…是朕…是朕忽视了这些帝国的边角之地,忽视了这些真正贫苦的子民。”
他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象,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西域要征,外患要除!但国内民生,尤其是这些边郡百姓的困苦,更不能视而不见!待西征之后…不,或许等不到那时…”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芽:或许,这场西征,不仅仅是为了开拓疆土,也是为了打通商路,让帝国的财富能够更顺畅地流动,或许能间接惠及这些边地?又或者,将来可以在这些地区,也大力推行屯田和水利,改善他们的生存条件?
大军依旧在浩浩荡荡西进,金属的轰鸣和战马的嘶鸣依旧充斥着天地。但皇帝的心中,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如何真正治理好这个庞大帝国每一个角落的、更加深沉和务实的种子。
他意识到,真正的盛世,不应只有长安的辉煌,更应照亮这西出金城后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