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褪去时,韩林的靴底先触到了一片冷硬。
是镜面。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正扭曲成一条蜿蜒的蛇——不,不止他的,陆雪琪的青衫、张小凡的灰袍,乃至三人脚边漂浮的青铜铃铛与天琊剑,都被镜面扯成了碎片,又重新拼贴成陌生的形状。
左侧镜面映着草庙村的焦土,右侧镜面浮起大竹峰的晒谷场,最前方那面最高的镜子里,十二岁的韩林正跪在祖师祠堂前,无咎道人布满老茧的手悬在他后颈,守剑令的红绳在风里晃出半道弧。
这是......陆雪琪的声音发颤。
她的指尖还搭在天琊剑柄上,雷纹却诡异地暗了下去,这些镜子......在动。
韩林后颈的签印突然刺痛。
那是比被蚊道人本源侵蚀更尖锐的疼,像有根细针正顺着脊椎往脑仁里钻。
他猛地攥紧守剑令,金属表面立刻烙出五道红痕——命契在反噬,他早该想到的。
虚门连接的是命运本源,他们撕开了被蚊道人封印的缺口,法则之力自然要反扑,要把擅自闯入者的命盘搅个稀烂。
小心神识!他话音未落,陆雪琪突然踉跄一步。
她的瞳孔里映出镜面的异变:方才还映着小竹峰晨露的镜子,此刻竟翻涌出暗红血雾。
血雾中浮起她自己的身影,天琊剑倒转,剑尖正抵着韩林的心口。
韩林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错愕,喉间溢出半声闷哼,鲜血顺着剑刃往下淌,在两人脚边积成小滩。
不......陆雪琪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穿透皮肉,不可能......
镜面里的开口了,声音像刮过砂纸:你早该知道,守剑人的命是天道的饵。
他用本源换世界,最后只会被世界吞得连渣都不剩。
陆雪琪!韩林抓住她颤抖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暴雨里的蝉,那是虚妄,是法则在拿你的执念做刀。他运转体内仅剩的本源,一道淡金色的光顺着掌心渡进她经脉——那是命契之力,是他在七脉会武时为护她周全种下的,你杀过妖兽,斩过邪修,可什么时候对我动过半分杀心?
陆雪琪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望着韩林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昨日清晨在小竹峰,他蹲在她养的玉露草前,用守剑令给蔫了的花茎松土;想起正魔大战时,他明明伤得站不稳,却还是把她护在身后,说我撑得住。
镜面里的血雾开始消散,她深吸一口气,天琊剑突然嗡鸣,雷纹重新亮起,将那面妖异的镜子劈成了两半。
谢......
啊——!
尖叫打断了她的话。
韩林转头,正看见张小凡跪在地上。
他的身影在镜中分裂成七八个,有的穿着佛门禁衣念着往生咒,有的披着魔教教袍握着噬血珠,最中间那个灰袍少年却抱着烧火棍,眼底全是草庙村的火光。
青铜铃铛掉在他脚边,铃舌疯狂撞击着内壁,发出破碎的响。
这些......都是我?张小凡捂住头,指缝里渗出冷汗,在义庄杀普智的是我,入魔教成鬼厉的是我,留在青云当厨子的也是我......哪一个才是真的?
韩林的签印又疼了。
他望着张小凡眉心若隐若现的归墟命纹——那是蚊道人埋下的种子,专门用来篡改命承之人的轨迹。
虚门一开,被封印的命运线全涌了出来,反而让张小凡成了最混乱的那个。
你选的那个,就是真的。韩林蹲下来,守剑令轻轻碰了碰张小凡的额头。
他能感觉到少年体内的命纹在抗拒,像条滑不溜秋的蛇,你为田不易师娘入魔,为碧瑶守坟,为陆雪琪挡剑......这些选择刻进了骨血里,镜子照得出千万种可能,却照不出你心里的那团火。
张小凡的手指缓缓松开。
他望着最近的那面镜子——里面的正站在草庙村废墟前,背对着火光,转身时眼底有光。
那光,和他怀里烧火棍的光,和铃铛里残留的天音寺梵唱,和韩林掌心的守剑令,慢慢融成了一片。
我......知道了。他捡起铃铛,铃舌的颤动渐渐平息,我选不后悔的那个。
话音刚落,韩林突然闷哼一声。
他的后颈像是被火炭烙着,签印处的皮肤渗出血珠——命契反噬加剧了。
他能感觉到本源正像沙漏里的沙,簌簌往下漏,38%,35%,32%......系统提示音在识海炸响:检测到命运法则侵蚀,建议兑换命影凝息术压制反噬,消耗本源50%,当前剩余本源不足以支撑。
陆雪琪立刻扶住他的肩:你怎么了?
没事。韩林抹掉后颈的血,笑得有些牵强,就是......有点累。他望着镜中重新稳定的三人倒影——陆雪琪的天琊剑雷纹流转,张小凡的铃铛泛着幽蓝,自己后颈的签印与镜中十二岁的自己重合,再撑撑,我们快找到蚊道人的本源缺口了。
但他没说的是,此刻他的本源已经跌至28%。
如果再不用命影凝息术,等反噬冲破命契防线,他们三个的命盘都会被法则撕成碎片。
镜面突然剧烈震颤。
最深处那面映着银杏叶的镜子,正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里漏出的光,像极了无咎道人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本泛黄的《守剑秘录》里画的——洪荒的星图。
韩林攥紧守剑令。他能听见系统在识海低鸣,像催促的鼓点。
再等等。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等看清蚊道人的破绽......
话音未落,后颈的疼突然窜上头顶。
他眼前一黑,险些栽进陆雪琪怀里。
韩林!
师兄!
两声惊呼混着镜面碎裂的脆响。
韩林咬着舌尖醒过来,尝到满嘴腥甜。
他望着陆雪琪泛红的眼眶和张小凡紧攥的拳头,突然笑了。
没事。他说,就是......该用点真本事了。
他的手指按在后颈签印上。
那里的血珠正随着心跳,滴在守剑令上,溅起细小的金斑。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破音的沙哑:是否兑换命影凝息术?
本源剩余25%,兑换后将降至-25%,触发天道反噬......
韩林的瞳孔里映着镜面深处的星图。
他想起无咎道人临终前说的守剑人,守的从来不是剑,是人心,想起陆雪琪悄悄记在帕子上的本源数值,想起张小凡捏碎铃铛时说的我选不后悔的。
他说。
签印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
签印迸发的金光裹住三人时,韩林的意识正坠入一片灼痛的海。
本源像被抽干的灯油,反噬的剧痛从后颈窜入四肢百骸,每根骨头都在发出将裂未裂的轻响。
他听见陆雪琪的尖叫被揉成碎片,看见张小凡的身影在金光里忽远忽近,系统提示音撕裂识海:天道反噬启动,宿主魂魄将承受法则灼烧......
撑住。他咬碎舌尖,血腥气漫开时,意识突然触到一缕熟悉的温热。
是陆雪琪攥着他手腕的手,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松开;是张小凡颤抖着按在他后背的掌心,青铜铃铛的余温透过布料渗进来。
这些真实的触感像锚,将他飘离的魂魄一点点拽回。
命影凝息术......成了。他哑着嗓子挤出半句话。
金光骤然收缩,裹住三人的命盘,镜中那些扭曲的命运线突然安静下来,像被无形的线轴重新缠紧。
陆雪琪的天琊剑不再震颤,张小凡的铃铛也停止了鸣响,连镜面里草庙村的火光都凝固成了琥珀色。
但韩林知道这只是假象。
他能感觉到命契在皮肤下翻涌,像条被踩住七寸的毒蛇,正用最后的力气撕咬他的本源。
额角的冷汗滴进衣领,后背的衣料早被浸透,可他还是扯出个极淡的笑:暂时......稳住了。
稳住什么?陆雪琪的指尖抵在他喉结上,那里的跳动快得吓人,你的本源都成负数了!
韩林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被一声轻响截断。
是张小凡。
他原本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
最诡异的是他的瞳孔,原本清亮的黑瞳此刻布满暗金色纹路,像被揉碎的星子——那是归墟命纹,韩林曾在蚊道人残魂里见过的,能篡改天命的恶之印。
我们走错了。张小凡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青铜铃铛在他掌心发烫,镜界里的时间线是倒着走的。
草庙村不是起点,是终点。他抬起手,指向最深处那面裂着缝的镜子,真正的时间起点......在更里面。
韩林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无咎道人留下的秘录里提过,归墟命纹能见他人所未见之因果,难道张小凡......
小凡?陆雪琪伸出手,想碰他的脸,却在离他寸许的地方停住——他身上的温度高得反常,像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铁。
跟我来。张小凡一步跨出。
他脚下的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原本凝固的命运线重新流动起来,却不再是之前的扭曲,而是顺着他的脚步,拉出一条泛着青芒的路径。
韩林后颈的签印突然轻颤,那是系统在示警:检测到归墟命纹介入命运法则......
韩林拽着陆雪琪跟上。
三人刚踏上那道青芒路径,整个镜界突然发出轰鸣。
最先碎裂的是映着草庙村的镜子,焦土化作黑沙簌簌坠落;接着是大竹峰的晒谷场,晒谷场上的竹匾、木耙,甚至那缕飘了二十年的炊烟,都碎成了银粉;最后是那面映着十二岁韩林的镜子,无咎道人的手悬在半空,守剑令的红绳断成两截,小韩林的眼泪刚要落下,就被崩碎的镜面吞了进去。
怎么回事?陆雪琪的天琊剑迸发雷光,试图稳住摇晃的镜面,却只劈碎了更多碎片。
那些碎片擦过她的脸颊,在皮肤上划出细血痕。
是命影凝息术的反噬。韩林的本源已经跌至-30%,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我们强行锁定了命运线,可镜界本身是法则的容器......
他的话被一声炸响打断。
最深处那面裂着缝的镜子突然爆炸,碎片如暴雨倾盆。
韩林本能地将陆雪琪护在怀里,却见张小凡站在碎雨中,归墟命纹在他眉心亮如烛火。
那些本该割碎他的镜面碎片,竟顺着他的命纹轨迹,绕开了他的身体。
到了。张小凡说。
韩林抬头。
在镜界崩塌的最中心,原本裂着缝的地方,露出了一片虚无。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连时间都像被抽干了。
可就在那片虚无里,有什么东西在蠢动——不是蚊道人的本源,而是......
契约......在变。韩林的签印突然灼烧起来,烫得他几乎松开陆雪琪。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陆雪琪、张小凡之间的命契,正在被某种更古老的力量重新编织。
原本代表的金线,正被染成暗红;原本象征的银线,开始渗出黑血。
是归墟命纹。张小凡的声音里带着不属于他的沙哑,它在篡改我们的契约......为了让蚊道人更彻底地吞噬本源......
话音未落,整个镜界轰然崩塌。
韩林眼前一黑,失重感铺天盖地涌来。
他听见陆雪琪的尖叫被风声撕碎,感觉到张小凡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瞥见虚无中闪过一点幽蓝——是座悬浮的祭坛,石砖上刻满他从未见过的古老符文,祭坛中心,有团暗红的光正在苏醒。
小心......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