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名为“清泉驿”的官家驿站。
此处虽不甚豪华,却因泉水甘冽、环境清幽,常被过往官员选作暂歇之地。
今日,驿站内外戒备森严,巡抚标营的兵士按刀而立。
曾培明端坐在书桌后,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的是一卷卷关于湖广各府粮草储备,民夫征调以及北方乱民最新动向的文书。
作为巡抚,他肩上担子沉重。
朝廷催逼日紧,要求他务必确保湖广这个“天下粮仓”的稳定,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北方乱民局势加剧,若湖广再乱,他这项上乌纱乃至项上人头,恐怕都难保全。
首辅杨成虽许了他些好处,让他照顾一下杨党的人,但是这些好处想要拿到,并不简单!
次辅那边则冷眼旁观,等着他犯错,再趁机制服于他!
这巡抚的位子,他是如坐针毡!
如同走在钢丝上,左右都是深渊。
想要往前一步,进入朝堂核心,那是千难万难!
不小心后退一步,那就是万丈深渊,人头落地!
“唉,千头万绪,难啊……”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湖广官场盘根错节,地方乡绅势力强大,想要如臂指使,谈何容易。
尤其是这江陵府,周文渊刚被他拿下,赵德海又是个不成器的,本地乡绅秦、李两家态度暧昧,让他颇感棘手。
就在这时,亲随轻步走进,低声禀报:“大人,门外有一位白身少年,自称方言,想要求见。”
言罢,那亲随上前将两封信放在桌上。
“白身?”曾培明闻言,脸上顿时掠过轻视与不耐烦。
一个没有功名的平民小子,也敢来打扰他这封疆大吏?简直是荒谬!
“不见!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求见,本抚还有公务要处理!”他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亲随并未退下,而是迟疑了一会,指着桌上的两封信说道:“大人,那少年递上了这两封信,说是秦中穆秦老和李成阳李老的亲笔信。”
“嗯?”曾培明准备挥下的手顿住。
秦中穆?李成阳?
一个白身少年,竟能请动这两位作为引荐?这着实非同小可。
他坐直了身子,接过信件,指尖触及那厚实的笺纸,心中已经收起了几分轻视。
迅速拆开火漆,展信细读。
熟读信里的内容后,曾培明的眉头轻挑,显露出一丝惊讶。
信中的语气虽然客气,但字迹之中处处带着强势,核心意思竟惊人的一致:
方言此人,此番求见,所谈之事关乎江陵乃至湖广大局,望他务必拨冗一见,行个方便!
“这……”曾培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秦、李两家在朝中的能量他心知肚明。
李老曾经是清流大佬,底下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而秦老曾经也是朝中着名的老好人,与杨党和清流两边都搭得上话!
能让这两家如此背书,这方言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大的面子?
“去,请那方言进来。”他压下心中的震惊,沉声吩咐。
他倒要看看,这个被秦李两家如此看重的人物,究竟是何等人杰。
片刻后,房门被推开。
曾培明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手摇一柄“翩翩才子”折扇的半大少年,迈着八字步,吊儿郎当地踱了进来。
那神态,那做派,不是二世祖还能是什么?简直比京城里的那些,更为出色!!
曾培明心中顿时大失所望,甚至生出一股荒谬感。
秦中穆和李成阳是老糊涂了不成?
竟会如此看重这样一个轻浮少年?莫非是家中溺爱过甚的子侄,出来胡闹?
方言走到堂中,依旧是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并未行跪拜大礼:“小子方言,见过巡抚曾大人。”
曾培明眉头微蹙,手指开始缓慢敲击桌面。
一介白身,见封疆大吏竟敢不拜?是何人给他的胆子?
但想到秦李两家的信,他强忍下呵斥的冲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方公子年少有为,不知今日求见本抚,所为何事?”他特意加重了“年少”二字,带着几分讥诮。
方言仿佛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道:“小子此来,是想跟曾大人谈一笔大生意,一桩关乎大人仕途、关乎湖广安稳、也能让小子赚点零花钱的大生意。”
接着,他便将借助徭役修建“全国物流中转中心”的计划,以及其如何能畅通粮道、降低运耗、提升效率、甚至未来可为平定北方提供后勤保障的事情一一告知。
方言侃侃而谈,逻辑清晰,利弊分析头头是道。
曾培明起初还带着审视和怀疑,但越听,神色越是凝重,心中已是惊骇莫名!
难怪!难怪秦李两家会如此支持!
这计划若真能实现,简直就是一柄解开他当前所有困局的金钥匙!
粮草问题迎刃而解,政绩上面也是唾手可得!
甚至将来,北方乱民真的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曾培明如果真有挥师北上的那一天!
飞龙在天指日可待!
毕竟所有的功绩都可以被朝堂诸公压制打折扣!
唯有银子和人头!那是实打实无法否认的!
升官之路,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要么多给中央交钱!要么多给中央交人头!
然而,一想到如此重要的项目,竟要由一个十三岁的稚子主导。
他心中那不信任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这等利国利民利己的大好事,主动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脸上恢复了几分巡抚的威严,开始刻意刁难:“方公子所言,确实令人神往。然,此等工程浩大,牵涉甚广,岂是儿戏?”
“你一介白身,无官无职,如何能担此重任?若出了差池,谁人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方言闻言,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早就知道会有此问一样。
手中折扇“唰”地一收,指向窗外:“曾大人的顾虑,小子明白。大人不妨往窗外看去!”
曾培明虽然疑惑,不知道方言在搞什么鬼。但是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湖边上,江陵知县张秉衡和县丞许茂才正席地而坐,似乎在观赏风景,神态悠闲。
“大人可认得那两位?”方言语气轻松。
曾培明心中疑惑更深,隐隐觉得不妙。
江陵知县张秉衡?县丞许茂才?
这里离江陵城三十多里,都快走出他们的辖区了,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难道和这小子有关?
方言声音依旧平淡,继续说道:“大人若觉得小子不堪重任,想要亲自掌控这物流中心,或者另选贤能,其实也简单。”
“只需将江陵县衙上下官员,以及鼎力支持此事的秦家、李家等本地乡绅,一并查办,彻底掌控江陵即可。”
“届时,大人想如何施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方言的语气虽然很轻,但是这话说的却是极重!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一介白身,居然敢当面威胁巡抚?
是谁给他的胆子?是谁!?
曾培明勃然变色,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方言!你放肆!敢威胁本抚?你一介白身,信不信本抚一句话,便可让你方家顷刻之间,家破人亡!”
他堂堂巡抚,封疆大吏,竟被一个黄口小儿如此蹬鼻子上脸地威胁,简直是奇耻大辱!
面对曾培明的暴怒,方言非但没有畏惧,脸上反而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再次摇开折扇,语气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嘲讽:“大人息怒。小子岂敢威胁大人?只是提醒大人一个事实罢了。”
“大人如今的职责,首在‘守境安民’。”
“若大人支持我们江陵上下齐心协力办好这物流中心,则粮道畅通,民心安定,湖广稳如泰山。”
“江陵官绅百姓,自然念大人的好,对大人的政令鼎力相助,届时大人建功立业,易如反掌。”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看的曾培明直冒冷汗!
“若是大人觉得小子碍眼,非要坏了我们江陵未来几十年发展的大计……”
“呵呵!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没了本地官绅的支持,大人的政令出了这巡抚行辕,还能有多少效力?”
“这‘守境安民’的重任,大人独自一人,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届时,若粮草不继,地方生乱,朝廷怪罪下来……不知大人这‘强龙’,能否扛得住呢?”
进一步的威胁!却又是赤裸裸的现实!
曾培明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手指着方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但理智告诉他,方言说的,是对的。
他可以在官阶上碾压个人,却无法轻易对抗整个江陵盘根错节的官绅利益网络。
没有这些人的配合,他在这江陵府,甚至湖广省,都将寸步难行!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权衡利弊。
巨大的利益诱惑,与眼前这少年代表的强大地方势力,交织在一起。
硬来,代价太大,且胜负难料。合作,则前景一片光明。
他缓缓坐回椅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死死盯着方言:“你今日此言……是代表秦家、李家,还有江陵县衙的意思?”
方言见曾培明态度软化,心中已知此事成了八九分,脸上重新挂起那人畜无害的笑容。
“曾大人误会了。秦公李公只是欣赏小子,收了我做个徒弟,看我顺眼,便帮我写封信引荐一下而已。”
“张知县和许县丞嘛,今日确实只是碰巧在此游湖,与小子所言之事毫无关系。”
“方才所有的话,都是小子我一人之言,一家之见。”
“小子年轻气盛,若有冲撞之处,大人海涵。要杀要剐,大人冲我方言一人来便是,与秦家、李家、县衙诸位大人,绝无干系。”
这话说得轻巧,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曾培明最后一丝借题发挥的念头。
责任方言全部扛下,让其余几家隐身于身后。
他曾培明,哪怕是想要报复!也只能报复方言,而不能报复其余几家。
因为方言说了!这是他一家之言,与其他人无关。
但是报复过后呢?他曾培明该怎么办?
他如此不给乡绅和地方官府的面子。他还能在湖广得到个好?
这小子,年纪轻轻,竟如此深谙捆绑利益、分化责任之道!
这小子敢如此顶在前面总揽责任,就是坚信,他曾培明,不敢动他,或者说,动他的利益,和帮他的利益,相差太多!!
他看穿了我的底细?!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居然看穿了我的底细?!
这一刻,他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少年,而是朝中的首辅和次辅。
被看透了!被抓到弱点了!
他只在这两人的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
这少年!简直是个妖孽!
曾培明沉默了许久,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向椅背,挥了挥手,语气复杂地说道。
“罢了……你且说说,今日来见本抚,究竟所为何事?总不是专程来给本抚‘分析利弊’的吧?”
方言见曾培明屈服,心中大定,知道火候已到,便收敛了玩笑之色,正容说道:“小子确有一些小忙,想恳请曾大人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