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内,窗明几净,云影天光。但见少年伏案,书页轻翻,清音琅琅,与窗外竹韵相和。
方言立于堂中,双目微闭,口中却如行云流水,将一篇古文,一字不差地背诵而出,语调平稳,毫无滞涩。
柳公端坐于上,手持书卷,看似随意聆听,实则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小子……当真妖孽!
他前些日子给方言布置背诵功课。
听他爹方先正说。
这几日来,这小子是不务正业,整天流连工坊,一次书都没看过。
今日早上来的时候,他还对此文是一窍不通。
早上只是偷偷补习了一柱香的时间,现在居然能够背的如此流畅。
虽知其有“过目不忘”之能,但亲眼见证这堪称恐怖的学习效率,柳公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若他肯将这份心思全用在读书上……
柳公光是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那进展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算是委屈方言了。
“嗯,尚可。”待方言背完,柳公勉强压下心中激荡,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虽略显急躁,韵味不足,但总算一字不差,算是完成了功课。”
方言闻言,立刻睁开眼,脸上瞬间堆起灿烂的笑容,眼巴巴地望着柳公:“先生,学生可是悬梁刺股、废寝忘食才勉强完成!您看那诗会……”
柳公看着方言那猴急模样,那点欣慰顿时化为哭笑不得。
你这小子骗鬼呢!还废寝忘食?还悬梁刺股?你当我没听你爹讲你在家里的情况?你当我没看见你早上偷偷补习的样子?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放心,老夫言出必践。”
他沉吟片刻,道:“既然要办,便不能堕了声势,辱没斯文。江陵府内,能容纳数百上千人、且配得上如此文坛盛事的园子,屈指可数。其中最合适者,莫过于李府的花园。”
“李府?”方言眼睛一亮。
“不错。”
柳公捋须点头继续说道。
“李家花园占地广阔,景致雅致,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一应俱全,足以分隔出多个吟诗作对、品评文章的区域。”
“且李家仆役众多,打理周到,一应物事齐备,最是省心。更为重要的是……”
柳公顿了顿,看向方言,神色郑重了几分:“李老太爷乃致仕的礼部尚书,德高望重,实为江陵文坛之首。”
“此番文会,于情于理,都需向他老人家递送请帖,若能得他出面主持,更是锦上添花。”
方言小脑袋瓜飞速运转,瞬间将利弊权衡清楚。
他本来是想借柳公的威风,没想到居然扯上李家?
这要是李家帮他举办文会,那还有谁敢打他家生意的主意?
狐假虎威借到李府头上,不是更好?
先生说得极对!
李府花园,确是不二之选!
地方够大,格调够高。
关键是他还能蹭李家的势!
这广告效应,直接拉满!
他方言要办成,就赢麻了!
“先生高见!”方言的笑容如同绽开的花朵。
“学生这就去李府,一来借用园子,二来亲自给李老太爷送请帖,以示郑重!”
柳公满意地点点头,取出早已备好的亲笔信:“将此信呈与李老太爷,他自会明白。”
“得令!”方言接过信件,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跑,那架势生怕柳公反悔。
看着他一溜烟消失的背影,柳公无奈摇头,嘴角却含着一丝期待的笑意。
这小子,虽惫懒,但办起正事来,倒是雷厉风行。
要是这份劲,能像他爹一样,用在读书上面就好了。
马车早已候在竹林外,王刚见方言出来,连忙迎上。
“言哥儿,回村吗?”
“不!去李府!”方言一跃上车,意气风发,“王叔,快!咱们去干票大的!”
王刚虽不明所以,但听方言语气兴奋,也立刻抖擞精神,扬鞭催马。
马车辘辘,直奔江陵城中的李府。
再次站在那气派的朱门外,方言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
这次可是不同于上次,这次是名正言顺来的。当然要正正当当的走正门入李府。
他上前直接递上了柳公的拜帖。
门房接过一看,“听竹轩柳慎之”几个字映入眼帘,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原来是柳公高足,快请进!小的这就去通禀老太爷!”
很快,方言和王刚便被恭敬地引至客厅。
厅堂宽敞,布置清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精神抖擞的李老太爷正端坐主位,一旁坐着的,正是穿着一身鹅黄衣裙、别着马尾的李矜。
一听方言前来拜访,李矜是头发都没有来得及打理,只是简简单单的梳了一个马尾,就赶了过来。
小丫头似乎比上次见时长开了些,眉眼间少了几分刁蛮,多了些书卷气。
只是看到进来的方言时,那秀气的鼻子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中瞬间燃起斗志昂扬的火苗。
“学生方言,拜见李成阳老大人。”方言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看向李矜,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李小姐,别来无恙?”
李矜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却不接话,只是小拳头悄悄握紧。
这段时间她苦读诗书,就盼着有朝一日能把这可恶的小骗子踩在脚下!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从头到晚!
方言!你完了!今天就要让你脸面尽失!
李老太爷笑容和蔼,目光扫过方言,带着几分审视:“不必多礼。柳公今日让你前来是为了何事?”
方言连忙取出柳公的亲笔信,恭敬呈上:“我家先生欲举办一场文会,以诗会友,弘扬文风。素闻李府花园乃江陵一绝,故特遣学生前来,冒昧恳请,望老太爷成全。此乃先生亲笔信。”
李老太爷接过信,拆开细看。
看着看着,他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再次抬眼看向方言时,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信中所写,远超借园之事。
柳慎之竟在信中极力推崇此子“过目不忘”之能,称其天授之才,闻所未闻,却又痛心疾首于其志不在此,顽劣跳脱,最后竟恳请自己这位老友,若有机会,定要代为锤炼,挫其骄矜,引其向学!
这柳慎之心高气傲,能让他给出“天授之才”四字评语,甚至不惜拉下脸来请自己帮忙“教训”弟子……
李老太爷再看向方言那看似乖巧实则眼珠乱转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又觉有些好笑。
原来柳兄是让自己当这个恶人,来给他这宝贝徒弟“长长记性”。
他沉吟片刻,将信收起,面上不露分毫,故作沉吟道:“借园之事,倒非不可……只是,近日欲借我家园子举办文会诗社者颇多,老夫亦需考量一番。”
李矜一听,就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她站起身来,对着李老太爷盈盈一拜,漫步走到方言身边,声音带着挑战的意味。
“太爷爷!既然方公子是为文会而来,想必才学定然不凡。恰好孙女近日读书有些疑惑,不知可否请教方公子一二?若方公子果真才学过人,这园子借予真正有才之士,也不算堕了我李家名声!”
她说完,略带得意地瞥了方言一眼。
她这些日子苦读多时,就为今日一雪前耻!
方言心里暗骂一声“小丫头片子没安好心”,但面上却笑容不变。
为了他的造纸坊宣发大计,他忍了!
“小妮......李小姐请讲。”方言表现得风度翩翩。
李老太爷乐得顺水推舟,抚须微笑:“哦?矜儿既有此好学之心,方公子便指点她一二也好。”
李矜深吸一口气。
“诗经有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她将自己精心准备的那些刁钻问题一一抛出,从诗词典故到经义理解,可谓挖空心思。
然而,她看向方言那边,得到的却不是方言震惊的神情。
反而是“就这”的,一脸不屑一顾。
方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方言:“李小姐以为搬出《诗经》便是绝杀了?”
“他山之石‘一句出自《小雅·鹤鸣》,下一章便是‘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您可知这前后呼应,暗喻何种治国之道?”
对于方言的反问,李矜的脚步是微微一退。
这小骗子为什么可以答得上来?她为了背这本诗经,可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为此就连吃饭都被压缩在一柱香内。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更是让她心生绝望。
无论她问什么,方言几乎都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甚至有几次他还为了羞辱自己,故意将答案倒过来说。
先让自己发声怀疑,再来打自己的脸。
他的答案不仅精准,往往还能引经据典,加以阐发,其知识之渊博,反应之迅捷,让李矜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巨人面前的孩童!
甚至有些偏僻的典故,她刚起了个头,方言便已经将后续出处都娓娓道来!
这……这怎么可能?!
方言这个小骗子!!居然有这等学识?
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骗子吗?
李矜的小脸渐渐发白,原先的自信和斗志被打击得粉碎,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泪珠在里面打着转,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她又输了!
而且输得比上次更惨!更彻底!
看着她这副模样,李老太爷心下不忍,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好了,矜儿。方公子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你输得不冤。”
李老太爷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过。
不愧是柳公极为看重的弟子。其才学功底,其思维方式,当真让人惊叹。
“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罢了,这园子,便借与你们办文会吧!具体事宜,我会吩咐李东配合。”
方言大喜,立刻躬身:“多谢老太爷成全!”
眼见目的达成,方言寒暄几句,便识趣地告退。
他离去之时,顺道走过李矜身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小丫头片子!和我斗!你还嫩着呢!”
看着方言和王刚离去,李矜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委屈得无以复加。
“太爷爷!他……他怎么会如此厉害?”她抽噎着,话都说不完整。
李老太爷叹了口气,将柳公那封信递给了她:“你自己看吧。”
李矜接过信,泪眼朦胧地看去。
看着看着,她的抽泣声渐渐停了,眼睛越瞪越大,小嘴微张,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过……过目不忘?一柱香……背一本书?柳公……柳公竟如此评价他?”
她抬头看向李老太爷,声音都在发颤,“这……这怎么可能?世间当真有如此人才?”
一股绝望的情绪瞬间将她笼罩。
为了背那本诗经,她是废寝忘食花了好几天,而方言,居然只要一柱香!
面对这样一个怪物,她再怎么努力,似乎都是徒劳!
看着曾孙女失魂落魄的模样,李老太爷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话吗?天地之大,总有远超常人的奇才。与其硬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如静下心来,想想其他法子。”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信笺的一行字上。
【……此子样样皆通,然则一手字迹,实乃不堪入目,犹如蒙童涂鸦,实乃一大憾事……】
李矜的目光,瞬间定格在那行字上。
字迹不堪入目?犹如蒙童涂鸦?
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在无尽黑暗中抓住了一缕曙光!
对啊!
他方言又不是真神仙!他也有弱点!而且这个弱点,如此明显!
自己诗词文章或许难以超越他,但在书法上她定然是不会落入下风的!
她的书法,早在母亲的教育下,有了长足的进步,一手簪花小楷在闺阁中亦是颇受称赞的!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李矜猛地擦干眼泪,小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甚至带上了一丝斗志。
“太爷爷,我明白了!”她用力点头,眼中燃烧着新的火焰,“谢谢太爷爷指点!”
她就不信,在练字这件事上,她还扳不回一城!
总有一日,她要让方言这家伙,乖乖她的面前,给她认错!
李老太爷看着曾孙女重燃斗志的模样,捋须微笑,眼中满是欣慰。
谁说曾孙女不好学的?这不?只是轻轻略施小计!他的曾孙女就又提起学习的信心了吗?
少年人的意气之争,有时亦是向上的动力啊。
只是希望,方言那小子也要加点力啊!过目不忘,只是在读书上面有用,而书法一道。靠的却是持之以恒!
方言这小子,下次该不会要输吧?
要是真的输了?他拿什么激励曾孙女?
要不?提携这小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