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宫阙依旧巍峨,飞檐斗拱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辉,却再也照不进袁绍的心底。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锦被华服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衰败气息。官渡溃败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曾经不可一世的雄心。耳边似乎总回荡着黄河畔震天的喊杀声,眼前总浮现出乌巢冲天的火光,以及张合、高览那决绝叛离的背影。
羞愤、惊惧、不甘……种种情绪在他胸中交织、翻腾,最终化为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喷溅在明黄色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主公!”
“父亲!”
侍立在侧的谋臣、匆匆赶来的袁谭、袁尚以及一众妻妾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哭泣声充斥着重帷深锁的寝殿。
袁绍无力地摆了摆手,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他败了,一败涂地。数十万大军,经营多年的优势,竟在官渡一战尽丧于吕布之手!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对他威望、他判断力、他领袖资格的彻底否定。四世三公的荣耀,天下楷模的光环,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吕布……吕贼……”他嘴唇翕动,发出微弱而充满恨意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医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诊脉,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只是开了几副安神静心的方子,悄悄对袁谭、袁尚摇了摇头。这病,根子在心上,药石难医。
袁绍这一倒,原本就被官渡惨败震得摇摇欲坠的河北集团,内部潜藏的矛盾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出来。
以审配、逢纪为首的谋士,坚定支持幼子袁尚。他们认为袁尚聪慧俊朗,更得袁绍平日喜爱,且其母刘氏地位尊贵,当立袁尚以安人心。审配甚至在袁绍病榻前,就多次隐晦地提及“嫡庶之长幼,关乎国本”,暗示应立贤而非立长。
而以辛评、郭图(虽在官渡献计失误,但根基尚在)为首的另一派,则拥护长子袁谭。他们强调袁谭年长,且已出任青州刺史,在外拥有兵权和地盘,立长符合礼法,可避免兄弟阋墙,更能借助袁谭在青州的力量稳住局势。
双方各不相让,在朝堂之上,在袁绍的病榻之前,甚至在邺城街头,都展开了激烈的明争暗斗。原本属于袁绍的铁杆将领,如驻守各地的韩猛、蒋义渠等人,也难免开始暗自盘算,审时度势,思考着在这场继承人的争斗中,该将赌注押在哪一边。河北士族更是人心浮动,有的暗中向得势的一方靠拢,有的则开始悄悄与南边传来“不杀降”、“行屯田”消息的吕布势力接触。
袁绍偶尔清醒时,能模糊地感受到这股暗流汹涌。他想斥责,想整顿,但身体的无力和精神的颓唐让他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基业,在内部倾轧中加速分崩离析。这种无力感,比战场上的失败更让他感到绝望。
就在邺城陷入权力真空和内斗漩涡之时,南边的吕布,在初步消化了官渡的战果——整编降卒、清点物资、稳固了新占领的黄河沿线据点后,没有丝毫停歇,开始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传令三军,休整五日,而后兵分三路,北渡黄河,兵锋直指黎阳!”吕布的声音在改造后的北岸中军大帐内回荡,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黎阳是袁绍南下的重要据点,拿下此地,就打开了通往河北腹地的门户。
他并未急于直扑邺城。袁绍虽败,但河北四州底蕴犹在,困兽犹斗,正面强攻坚城并非上策。他的策略是“剿抚并用”,利用袁绍集团内部混乱的良机,以政治招降为主,军事打击为辅,快速瓦解袁绍在各地的统治。
他亲自撰写了讨袁檄文,以天子名义,历数袁绍“僭越、暴虐、不臣”等十大罪状,宣布“王师北指,吊民伐罪”。檄文被抄录无数份,由精干细作和投降的河北官吏携带,秘密送往河北各郡县。
同时,他派出多路使者,持他的亲笔信和朝廷的任命状,分头行动。一路由能言善辩之士组成,前往仍在观望的郡守、县令处,许以高官厚禄,承诺只要归顺,既往不咎,保留原职或另有升迁。一路则由张合、高览等新降将领带队,前往他们旧日袍泽或关系密切的河北将领驻地,现身说法,陈明利害,劝其弃暗投明。还有一路,则直奔那些与审配、郭图等当权派有矛盾的河北士族门阀,承诺保护其家族利益,共同对付邺城的“奸佞”。
军事上,吕布以张辽为先锋,率狼骑精锐直扑黎阳,扫清外围障碍;以高顺统中军,稳扎稳打,逐步推进;另派偏师策应,收复黄河以北的其他零星据点。
檄文与任命的威力,在河北这片已然人心惶惶的土地上迅速显现。
黎阳守将本是袁绍亲信,但见袁绍病重,邺城内斗,又闻吕布大军压境,檄文传遍乡野,部下士卒皆无战心,在象征性地抵抗了张辽先锋部队一次试探性进攻后,便连夜弃城而逃,黎阳不战而下。
紧接着,魏郡、阳平郡等地数个县城,在吕布使者或当地豪强的劝说下,纷纷杀掉袁绍委派的官吏,打开城门,迎接吕布派去的接收人员。甚至有一些原本驻守地方的袁军将领,在收到张合、高览的密信后,直接率部倒戈,加入了北进的吕布大军。
进展之顺利,超乎了许多人的预料。河北大地,仿佛一座内部已被蛀空的大厦,在吕布这轻轻一推之下,便呈现出摇摇欲坠之势。
消息传回邺城,更是加剧了这里的混乱和绝望。袁谭与袁尚两派的争斗愈发激烈,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躺在病榻上的袁绍,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坏消息和儿子们、谋臣们互相攻讦的吵闹声,气息愈发微弱。
他浑浊的目光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那曾经象征着他无上权势的图案,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不断收缩的囚笼。
完了吗?他袁本初纵横一生,难道就要这样窝囊地、眼睁睁地看着祖辈基业和自己的霸业,葬送在内部倾轧和一个边地武夫的手中?
一股极度的不甘和蚀骨的悔恨,如同毒火,再次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睁大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喘息,伸出的手指无力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