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风像钝刀子,刮过洛阳焦黑的大地。张辽的先遣军如同黑色的蚁群,在巨大的废墟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焦土的糊味、枯草的腐败气、还有从瓦砾深处透出的、若有若无的陈年血腥。
吕布勒马立于北邙山一处高坡,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翻卷,如同一面凝固的血旗。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脚下这片曾经冠绝天下的雄城。
没有巍峨的宫阙,没有繁华的街市,没有熙攘的人流。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的枯骨,狰狞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坍塌的城墙豁口像老人没牙的嘴,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荒草从破碎的砖石缝隙中顽强地钻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只乌鸦停在半截烧焦的宫门上,发出嘶哑的啼叫,更添几分死寂。
这就是洛阳。董卓一把大火后,留给世间的只剩这片触目惊心的疮痍。
赤兔马似乎也感受到这片土地的悲怆,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吕布身后,是奉命前来实地勘察的钟繇、枣祗,以及一队精锐的亲卫。钟繇望着眼前的景象,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文化信仰被彻底摧毁的剧痛。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昔日洛水之滨、南宫北宫的巍峨盛景,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太学里的朗朗书声……再睁开时,眼角已是一片湿润。
“惨……惨不忍睹……”他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宗庙倾颓,宫室尽毁……董卓老贼,罪该万死啊!”
枣祗的神色则更为凝重务实。他极目远眺,眉头紧锁:“温侯,张辽将军清理出的区域,不足旧城十一。若要勉强容纳朝廷……工程浩大超乎想象。且水源、排污、道路、房舍……一切皆需从头再来。所需砖石木料、工匠民夫,皆是一个天文数字。”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最重要的是……粮草。数万民夫在此劳作,每日消耗,恐比大军征战更巨。”
现实的压力,比呼啸的北风更加刺骨。
吕布沉默着,驱动赤兔,缓缓走下高坡,踏入废墟之中。
马蹄踩在碎砖烂瓦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断墙后偶尔有黑影一闪而过,是盘踞在此的野狗或是流民,看到这支甲胄鲜明的军队,立刻惊慌地逃入更深的废墟深处。
他们穿过曾经最繁华的铜驼大街,如今只剩下两道歪斜残破的石基,淹没在荒草和瓦砾中。昔日王公贵族的府邸,只剩几段焦黑的矮墙,标识着曾经的界限。
张辽得报,从一片正在清理的区域快步迎来,甲胄上沾满了尘土和烟灰。“主公!”他抱拳行礼,脸上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周边三十里内,大股匪患已清剿殆尽,抓获的盗匪,依令充作苦力。但城内……清理难度极大,塌陷处处,进展缓慢。”
吕布点点头,目光掠过那些正在士兵监督下,吃力地搬运着巨大石块的俘虏和征发来的民夫。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动作麻木,每一次弯腰都显得无比艰难。
“带我去南宫。”吕布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辽在前引路。所谓的路,只是勉强清理出的一条可供马匹通行的渣土小径。越往深处,景象越是凄凉。巨大的汉白玉柱础倾倒在泥地里,精美的石刻被烟火熏得漆黑,破碎的瓦当和砖雕随处可见。
终于,他们在一片异常开阔、却堆满烧焦木料和破碎砖石的巨大空地上停下。这里,曾经是南宫德阳殿的所在地,帝国的权力中心。如今,只剩下一片白地,和几段倔强矗立着的、焦黑扭曲的夯土台基,像墓碑般指向天空。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扑打在人的脸上,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钟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从喉间溢出。这位素来沉稳的书法大家、朝廷重臣,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周围的士兵们默默低下头,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
吕布没有下马,他端坐于赤兔之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承载了无数荣耀与权谋、如今却只剩悲凉的废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钟繇那般的悲恸,也无枣祗式的忧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看到了荒芜,看到了破败,看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
但他更看到了别的东西。
他看到这片白地,是一张最好的画纸,可以任由他描绘未来的格局,无需受旧有宫阙规制的束缚。他看到那残存的坚固台基,稍加修整,便是现成的营垒地基。他看到四周开阔的地形,利于大军展开,易守难攻。他看到脚下这片土地所代表的、无可替代的政治意义。
“哭什么。”吕布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现场的悲戚,冷静得近乎冷酷,“哭,能把宫阙哭回来吗?”
钟繇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抬头。
吕布的目光从废墟上收回,看向张辽、枣祗,以及周围所有的将领和士兵:“旧的都烧了,那就建新的!而且要比旧的更好,更坚固,更配得上未来的大汉!”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广阔的废墟:“文远,增调人手,优先清理出宫城区和主要街道!就用这些废砖烂石,先把外围的城墙豁口给我堵上,垒起箭楼!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一座能驻扎万人的军营立在这里!”
“枣祗!”
“属下在!”
“测算所有能用的建材,列出清单。并州、河内的砖窑、木场,全部动员起来!不够,就去山里伐,去河边挖!告诉那些征发来的民夫,好好干,不仅有饭吃,工程结束后,表现优异者,可分得洛阳城外无主荒地!”
“钟繇。”
钟繇慌忙擦去眼泪,站起身:“臣在。”
“你精通典制,与任娘子一同,参照旧籍,但也不必拘泥!拿出一个新洛阳的营建图样来!宫室要宏伟,但不必奢靡!街道要宽阔,利于车马通行!官署、军营、市集、民居,都要规划清楚!我要的,是一个能运转的都城,不是一个好看的盆景!”
一道道命令,清晰、冷硬、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劈开绝望、重塑天地的强悍意志。原本被悲凉气氛笼罩的众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诺!”众人齐声应命,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
吕布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白地,调转马头。
废墟固然沉重,但在他眼中,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这里,将不再仅仅是汉室的旧都,更是他吕奉先,亲手缔造的新起点。
马蹄声再次响起,坚定地踏碎荒芜,向着来路而去。身后,是重新燃起干劲的清理现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号子声,开始一点点驱散这片土地的死寂。
重返废墟的第一步,已然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