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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夜风,带着城市深处难言的陈腐与铁锈气息,呼啸着穿过高耸入云的金属森林。银白之隼宛如一道流泻的液态金属,在霓虹的海洋与钢铁的阴影间无声穿梭,最终,它精准地滑入一条如同被巨人遗忘的伤口般的漆黑巷道入口,引擎的低鸣如一声叹息,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车身的光亮。巷口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深不见底,只余下水滴从不明高处坠落、敲打潮湿路面的空洞回响,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仿佛巨物在极深淤泥中翻身般的低吟。

车窗无声降下,克莱茵那张被车厢内微弱仪表盘光勾勒出轮廓的脸,在墨镜的遮蔽下更显模糊不清。他侧过头,鼻梁上卡着的墨镜反射出方城和赵风婷略显凝重的面孔。空气中那无形的紧绷感似乎因引擎的停转而微妙地松动了些许。他的声音刻意带上一种轻佻的调调,试图驱散车内的沉郁:

“终点站到了,两位贵宾。”他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去吧,看看汤姆逊大叔那喋喋不休的‘热情’要用什么样的语言炮弹把你们俩轰得人仰马翻。祝你们…嗯,玩得‘愉快’。”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深色镜片下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如同看着即将步入某种未知斗兽场的小白鼠。

方城的手已经搭在冰冷的车门把手上,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微蹙:“那你呢?”他转头看向克莱茵,声音低沉,“不一起去?”

“当然不!”克莱茵夸张地耸了耸肩,像是要甩掉什么麻烦的包袱,“我可是克莱茵,最好的情报贩子,时间就是金箔,效率就是生命!难道你们以为我会像退休老大爷一样,天天陪你们喝下午茶,听某个深海狂人的喋喋不休?”他夸张地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努力做出一个骄傲又狡黠的表情,“看到没?我可是按分钟收费的。我的假期——如果那也能算假期的话——到你们安全抵达这里就结束了。威廉那个疯子挖出来的冰疙瘩还冒着味儿呢,有的是烂摊子和新‘情报’等着我这位‘最优秀’的专业人士去处理。”他刻意加重了“最优秀”这三个字,眼中闪烁着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光芒。

话音未落,没等方城再说什么,银白之隼低沉的引擎再次咆哮起来,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流线型的车身猛地从绝对静止状态弹射而出,强大的加速度让它瞬间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色闪电,“嗖”的一声,像被无形之弓射出的致命箭矢,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消失在了巷道口外霓虹迷乱的街道洪流之中,只留下引擎撕裂空气的余音袅袅。

巨大的惯性卷起一阵带着尘埃和铁锈味的旋风,扑打在方城和赵风婷脸上。两人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待风止尘落,眼前只剩下那条仿佛通向地核尽头的幽深巷口,像一个巨大的黑色陷阱静静等待着猎物踏足。

巷外的喧嚣与霓虹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巷内是另一个世界——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刺骨的阴冷和浓重的湿气。空气粘稠得近乎液态,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冰冷的淤泥,肺腑间充斥着铁锈、咸腥海水、长期不通风的霉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有机质的混合气味。这气味令人作呕,却又带着诡异的熟悉感,仿佛深埋在基因深处的某种远古记忆被唤醒。

他们肩并着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听到脚下靴子踏在湿滑冰冷石板路上的轻微声响,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巷壁高耸、粗糙,覆盖着厚厚的、湿滑黏腻的青苔,触手冰凉,带着恶心的粘性,仿佛覆盖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朽鳞片上。两侧是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门洞,一些门缝里透出微弱而浑浊的光线,像是垂死生物的微末喘息,非但不能照亮前路,反而将黑暗切割成更扭曲破碎的怪异图形。

黑暗并未因为他们的深入而稀释,反而在尽头凝聚成了更为沉重、更为不祥的实体。尽头处,一座建筑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骸般,静静地、蛮横地楔在巷底。它极其突兀,与周围冰冷的钢铁森林格格不入。

它没有半点现代造物的痕迹,看不到一丝水泥和钢筋的骨架。完全由未经雕琢、形状怪异、巨大无比的灰黑色岩石块垒砌而成。这些石块异常原始,棱角粗粝,表面布满坑洼,覆盖着厚厚一层湿漉漉、颜色诡异的深绿色苔藓,甚至有些石缝里,滋生出黏滑如鼻涕的暗色菌类。岩石湿漉漉的,不断渗出冰冷的水珠,水珠沿着苔藓和石缝缓慢爬行,滴落,发出永不停止的“嘀嗒”声,如同建筑在无声地哭泣。整个建筑物散发出一种源自亘古深海之渊的阴森湿气与沉重的怨念,仿佛它不是被建造在这里,而是被人硬生生从海底淤泥里连根拔起,然后粗暴地塞进了这座城市的夹缝之中。它是伤口里嵌入的一颗不化的结石。

在那扇同样由粗糙原石构成的窄门前,一个庞大的身影如同礁石般矗立在黑暗里。他似乎已经在那儿站立了恒久的时间,一动不动,几乎与身后苔藓覆盖的建筑融为一体。他身上穿着一件过于紧绷、破旧不堪的粗呢外套,磨损的边角下挂着几缕可疑的丝状物。一条同样皱巴巴、沾满污渍的围巾胡乱缠在粗壮的脖子上。一张宽大的脸上,浓密而纠结的络腮胡子如同海藻般肆意生长,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常年不见阳光、接触盐水的渔民特有的粗糙红褐色和深深的沟壑皱纹。鼻梁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样式极其夸张的墨镜。

就在方城和赵风婷的身影完全清晰地出现在他视野中的瞬间——仿佛是某种仪式感的节点——他那仿佛凝固石雕般的身躯猛地“活”了过来!沉重的墨镜后面,两个镜片骤然爆发出宛如深海探照灯般的、令人心悸的亮光。巨大的惊喜如同惊涛拍岸般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条肌肉纤维。

“噢!方城老弟!在这里!在这里!”浑厚得如同海螺号角的洪亮声音猛然炸响,瞬间撕裂了巷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和夸张的热情,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一边用力地、大幅度地挥舞着粗壮如船桅的手臂,一边迈开穿着沉重防水靴的双脚,“咚咚咚”地迈着小碎步,带起一阵浓烈的海腥味旋风,朝着方城扑了过来。那姿势活像一头在浅滩上笨拙奔跑的海象。

在方城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只厚实、粗糙得如同浸透海水的砂纸般的巨手已经牢牢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攥住了他伸出来本想做个礼节性握手姿势的手!方城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腹上厚厚的老茧和掌心如同章鱼吸盘般的纹路。那只大手极其有力,摇晃的频率又高又猛,方城感觉自己整个臂膀连带半个肩膀都被带着剧烈地上下抖动,骨头几乎都在咯吱作响。

“一定是你!方城老弟!错不了!”汤姆逊的声音依旧像雷鸣般在方城耳边轰响,巨大的手掌拍在方城的肩膀上,发出沉闷的“砰”声,那股力量让方城猝不及防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他口中喷出的气息如同暴晒后的海带,浓郁的海腥味几乎让方城窒息。“一看你这英俊的小脸,这挺拔的身板儿,这双深藏不露的眼睛,大叔我心里就涌上一股说不出的亲近劲儿!啧啧啧,好小伙!将来必定是大有作为的!前程不可估量啊!”他唾沫星子横飞,巨大的手掌毫不客气地在方城后背用力拍打着,仿佛在捶打一块需要晾晒的咸鱼。

方城站在原地,英俊的面孔彻底“黑”了下来。那不是愤怒的阴沉,而是一种被巨大声浪、蛮横肢体接触和浓郁气味连续轰炸后产生的麻木与晕眩感,混合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警惕。就像是被卷进了一场由噪音和怪力组成的无妄之灾。此刻,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了克莱茵刚才下车时,那推着墨镜、略带怜悯的一瞥中蕴含的精准“预言”——这确实是“语言轰炸”!

汤姆逊那被墨镜遮挡的脸上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方城这份无声的抗拒。他那布满胡子的嘴角撇了撇,仿佛小孩看到心爱的玩具却不理睬自己般的失望。然而这份失望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钟。他那探照灯似的目光立即转向了方城身旁的赵风婷。

“哎呀呀!瞧瞧!这位姑娘!”他的热情瞬间找到了新的出口,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震得赵风婷耳膜发麻。他伸出那砂纸般的大手,自然而然地就想去搭赵风婷的肩膀,动作极其“家常”。赵风婷的本能让她的身体瞬间绷紧,脚跟微微后错半步,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压制住出手格挡的本能。她强行扯出一个僵硬的、尴尬到了极点的笑容挂在脸上,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努力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

“啧啧啧,真是般配的一对儿!”汤姆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赵风婷的不自在,或许是注意到了但毫不在意。他豪迈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同海潮撞击空洞的岩洞。“我就说嘛,昨晚做梦就梦见有贵客临门!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啊!可把大叔我等惨了!这一晚上,可把人等的口干舌燥,心里猫抓似的!老弟你们一定饿坏了吧?来来来!”他那只大手“啪”地一声又重重拍在方城肩上——这次方城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身体被拍得晃了晃,但膝盖还是微微曲了一下。

“尝尝大叔我的手艺!现做的柠檬拌章鱼!刚捞上来的深海大章足,新鲜着呢!那肉质,脆生生的!再挤上几滴鲜柠檬汁儿…”汤姆逊一边喋喋不休,一边转身用肩膀顶开了那扇沉重的、布满海蚀痕迹的原始石门。门轴发出“嘎吱——嘎吱——”干涩刺耳的呻吟,仿佛数百年未曾开启。一股比巷子里浓郁十倍、复杂百倍的气息如同汹涌的浪潮般从门内扑面而来!极致的咸腥、潮湿的水汽、浓烈的鱼腥、醉人的酒香、呛鼻的烟草、古老木头的霉变、腐败的海洋生物、甚至是隐约的铁锈……所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浓烈、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炸弹,冲击着两人的感官。仿佛将整个深渊之海压缩装进了这个门洞。

“……保证让你鲜掉眉毛!”汤姆逊的声音在这片浓郁的气息中依旧清晰响亮,“来来来!快进来!见识见识我们真人不露相的印斯茅斯!保证不比威廉那个阴险下流无耻龌龊的王八蛋弄出来的冰疙瘩差!他那破地方,全是机器的冷冰冰,哪有我们这儿有温度、有味道?深海的力量,可比他那破铜烂铁强万倍!”他的话语滔滔不绝,像永远不会枯竭的海上风暴,一边说着,一边大力地推搡着几乎被这气味震懵的方城和赵风婷进入门内。

两人几乎是被“塞”进石门的。眼前骤然被一种昏暗而浑浊的光线填满,空气中漂浮着如同浮游生物般的尘埃。视线在短暂的眩晕后开始聚焦。

首先撞入视线的,是正对着巨大石门,悬挂在吧台后方墙面上的一件巨大而古老的器物——一个巨大的、暗黑木制的船舵。其直径接近成年人的身高,木质边缘多处破损开裂,缠绕着潮湿发黑的缆绳和海草残余,铁制的扶手和轴心部分布满了厚实、坚硬的黑红色锈迹,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血渍和氧化金属的混合物。它静静地悬在那里,散发出一种饱经风霜、经历过无数未知风暴与深海的沉重压迫感,是整个昏暗空间的绝对视觉焦点和灵魂图腾。

紧接着,船舵下方,是占据整整一面墙壁的酒架。这面“酒墙”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几乎不亚于那个巨大的船舵。酒架的木质同样古老,被湿气浸润得颜色深黑。架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塞满了各种形状、颜色、材质的酒瓶。大多数瓶子都极其陈旧,玻璃浑浊不清,有些瓶子呈海藻般的墨绿色或深褐色,有些瓶体表面甚至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类似生物粘膜的东西。瓶塞千奇百怪,有腐朽的木塞,有生锈的金属螺旋盖,还有一些干脆是磨砂的石块或某种布满小孔的奇特贝壳塞着。酒瓶上的标签或磨损不堪,或根本没有标签,只能透过浑浊的玻璃看到里面盛装着难以想象的液体:暗绿如沼泽之水的酒浆,深蓝如同提炼的夜海,猩红如同凝固的血液,还有浑浊如泥浆的灰色,闪烁着怪异磷光的乳白……一些瓶底沉淀着奇异的、蠕动或静止的絮状物和细小颗粒。整个酒架散发着浓烈到足以让人闻之即醉的混合酒气,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海洋储藏味”,仿佛每一滴酒液中都封存着一个诡异的故事或生物的精魂。方城看着这面墙,只觉得眼花缭乱,阵阵晕眩感袭来。

空气中还混杂着烟草、湿透的油布、煮过的贝类、以及更深的、难以辨识的生物油脂燃烧的气息。地面是原始石板铺就,同样湿漉漉的,角落堆积着潮湿的缆绳、粗糙的渔网和几个看上去就不怎么干净的木桶。

“愣着干嘛?快坐快坐!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汤姆逊的声音适时响起,那极具穿透力的热情再次打破了二人被环境震撼的短暂失神。只见他毫不费力地用一只大手抓起两个沉重的、同样饱经风霜、边缘被磨损得圆滑无比的木制圆凳——每个凳子的重量看起来都颇为可观——随性地朝着方城和赵风婷的方向就推了过去。圆凳在地面滑行,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方城反应极快,在赵风婷做出反应前,他向前一步,双手极其利落地稳稳接住了两个飞驰而来的沉重圆凳,动作如同接住掷来的铁饼。他没有多话,将两个凳子稳稳地摆放在巨大的原木吧台前。吧台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无数道划痕、刻印和深色的、似乎渗入木头深处的污渍圆环。

他拉着赵风婷坐了下来。凳子冰冷坚硬。方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鼻腔里那混合着浓厚酒气与深海水腥的复杂气息。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汤姆逊那张隐藏在夸张墨镜和浓密海藻胡下的宽脸,声音低沉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穿透力,努力将那无休止的噪音压制下去:“汤姆逊大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很感谢您的邀请。只是,您专程邀请我们到这个…特别的地方来坐一坐,总该有些缘由吧?”

“哎呀!我的方城老弟!”汤姆逊刚刚拧开一个布满蚀刻花纹、内装暗绿色酒液的瓶子橡木塞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身正对着方城,脸上堆满了那种在渔民脸上常见的、因风吹日晒而显得过于爽朗乃至突兀的笑容。“你看你这话说的,大叔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最喜欢结交朋友了!特别是像你们这样年轻、有本事、一看就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跟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小家伙待在一块儿,感觉大叔我这把老骨头都吸了天地精华,年轻了十岁不止!浑身都有劲儿!哈哈哈哈哈哈!”他拍着自己的大腿,爽朗的笑声在石壁之间隆隆回荡,震得吧台上一些古老的玻璃器皿嗡嗡作响。一些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风干的海生物标本似乎也随之轻轻摇晃。

赵风婷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双手放在冰冷的膝盖上。方城则静静地盯着汤姆逊。他的眼神深处并非怀疑,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如同解剖刀,带着来自荒民区最底层磨砺出的敏锐直觉,缓缓刮过汤姆逊粗粝的外壳。他沉默了几秒,气氛微凝,然后才用一种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问道:“汤姆逊大叔,”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汤姆逊那厚重的粗呢外套袖子下掩藏的、异常粗壮的腕部,“你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吧?”他刻意省略了“神明”这个词,但意思已无比清晰。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吧台角落一汪小小的积水里,似乎有细微的气泡缓缓上升。

汤姆逊庞大身躯的动作,在方城问出那句话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就像正在运行的老旧齿轮卡进了一粒细沙。但这凝滞短暂得几乎无法被人类视网膜捕捉,随即就被更夸张的动作掩盖。

“哈哈!小伙子眼光果然毒辣!”汤姆逊不但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加洪亮、几乎要震碎某个落满灰尘空酒瓶的笑声。他那只硕大的、带着厚茧的手随意地在空中一晃,快得方城只看到一道模糊的残影。

啪嗒。

那瓶放在吧台深处高架上的朗姆酒,不知怎么,已经稳稳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摊开的掌心里。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理所当然。但方城的瞳孔却在刹那间急剧收缩。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汤姆逊那只手——尤其是那只手周围、空气中尚未消散的极其淡薄的、难以言状的扭曲痕迹。那绝非空气的涟漪,更像是有某种无形的、柔软而有力的存在瞬间卷过酒瓶并将其轻巧地带回。那绝不是一条手臂应有的速度,而是一种…超越了肢体限制的诡异。

汤姆逊似乎毫不在意方城的目光,举起那巨大的酒瓶,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咕咚!”豪饮起来。暗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茂密的胡须往下流淌,浸湿了衣襟。他喉咙滚动发出的吞咽声在这个石头空间里异常清晰响亮。一口气喝掉了起码三分之一瓶——那瓶身都快赶上某些炮弹的大小了!然后,他才发出“哈——!”的一声满足喟叹,抬起布满青筋的大手,用粗糙的袖口随意地在嘴角胡乱抹了一把,抹去了酒液和胡须上沾染的浊液。

“爽!”他大声赞叹道,酒气喷涌而出,“怎么?被我大叔这手绝活震住了?”他那巨大的墨镜朝向方城的方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探寻。

方城脸上的黑气并未散去,反而更加凝沉。他微微摇头,声音平稳但语速刻意放慢,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刺穿弥漫的酒气与噪音:“你刚刚拍我的那一下……”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似乎那沉重如海的余力还在肩膀上残留,“那股力道,那种瞬间爆发和渗透的方式,绝非仅靠普通人类肌肉骨骼能驾驭的……蛮力做不到,技巧也模仿不来。它带着一种…粘稠的、穿透性的力量感。”

汤姆逊盯着方城看了足足有两三秒,墨镜遮挡住了他所有的眼神变化,只有那宽厚的、被胡子覆盖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石头酒馆里只剩下赵风婷略显紧张的呼吸声、酒液在瓶中的轻微晃动声、以及远处角落传来的模糊滴水声。空气再次粘稠起来,仿佛深海的水压正缓缓增加。

“哈!”又是一声短促而洪亮的笑声,打破了僵滞。但这笑声里,之前的热情似乎收敛了许多,多了一丝坦然的野性。“没错!完全正确!方城老弟,你这双眼睛,真是比海底探照灯还亮!”他没有丝毫狡辩,极其干脆地承认了。

紧接着,他提出了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声音洪亮中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情绪:“对了,你们——肯定都知道‘大衮’吧?”

方城和赵风婷几乎是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这个短暂的交汇眼神中,只有一片因见识匮乏而形成的茫然空白。方城缓缓转过头,面对汤姆逊巨大的墨镜,极其缓慢但清晰地摇了摇头。赵风婷也跟着摇头,脸上带着同样诚实的困惑。来自荒民区最贫瘠角落的残酷生活,为他们锻造了坚韧的体魄和求生的警觉,却极度缺乏关于遥远神话、古老传奇的浪漫滋养。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只名讳,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遥远得如同宇宙边缘的星尘。

汤姆逊那双隐藏在巨大墨镜后的眼睛,似乎能清晰地穿透镜片,捕捉到两人脸上那份不掺杂质的茫然和诚实。他的反应出乎意料地爽朗,没有失望,没有蔑视,反而像是看到了某种极其有趣的东西,引发了更大一轮的热情爆发。

“哈哈!不知道才正常!”他猛地拍了下吧台,力道之大,震得方城面前吧台角落那汪小小的积水都跳起了涟漪。“这才是好小伙子、好姑娘!诚实!我就喜欢你们这种没有弯弯绕绕的实诚人!”他大笑着,又举起巨大的酒瓶,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胡子滴落,在灯光下划出浑浊的、琥珀色的细流。

这次豪饮之后,他没有立刻抹嘴,而是放下酒瓶,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墨镜几乎要碰到方城放在吧台上的手肘。他的声音陡然压低了,充满了力量感,浑厚得如同深海的号角,在这封闭的石头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宣言般的隆重感,将那无休止的喧嚣话语风暴瞬间凝结成一个无比严肃而核心的音符:

“不知道那就正好!让我自己亲口告诉你——”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粗呢外套的扣子似乎不堪重负地绷紧。

“我,就是大衮!”

四个字,如同从万米海沟深处升起的气泡,带着深海的死寂与压力,爆炸在石室之中。

“伟大的、沉睡于拉莱耶之城的克苏鲁的忠诚眷属!”他高昂着头颅,墨镜后似乎有炽热的光射出,但随即,那光芒似乎被更深的黑暗所取代,声音也陡然地沉下去,如同沉入最黑暗的海沟,“曾经是……”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的记忆,一种混合着自豪、野性、以及刻骨铭心的残酷的情绪在那张宽大的脸上扭曲闪烁:

“…不过,那都是‘过去式’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黑暗得连星辰都选择沉寂的暴怒之夜,在翻腾着毁灭意志的漩涡深处,面对那不可名状的存在本身…我用尽一切手段——我的智慧、我的力量、我的触手所能触及的疯狂、还有一点点的…幸运?呸!不是幸运!是必然!——我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攫取了它的本源之力!深藏亿万年的原始混沌之力,如同滚烫的铅水,灌进了我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骨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股撕裂神魂般的狂暴力量。浓密胡须下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如同吞下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活物。

“所以…现在?”他猛地伸出那只巨大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硬邦邦的胸膛,发出沉闷的擂鼓声,“嘭!嘭!”

一丝得意、一丝狡黠、一丝无法言喻的疯狂,重新点燃了他被墨镜遮住的面容:

“我?勉强…算是……半个神吧!” 他拖长了“半个”的音调,似乎在强调这个奇特的、不上不下的身份。

“哈哈哈哈哈!”那标志性的、音量巨大的、仿佛要掀翻整个石砌酒馆顶棚的狂笑再次爆发出来,笑声中充满了野性的征服感和一种对自身命运的荒诞嘲弄。笑声如同海啸般猛烈地冲击着四周古老的石壁。

在这巨大的、仿佛永不止息的狂笑声中,石头缝隙中渗出的水珠落得更急了。吧台对面墙上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船舵在昏黄光线下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丝丝角度。

吧台下昏暗的角落里,方才那汪被拍击震起的涟漪终于彻底平复。浑浊的积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悬挂的、风干的深海鱼类标本空洞的眼窝。而在这小小的水洼边缘,悄无声息地,又渗出了一小滴冰冷的水珠。

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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