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依夫人之计。”空妄没有丝毫犹豫，他牵着我的手，身形一晃，周遭景物便如流光般飞速倒退。不过转瞬之间，我们便已回到了虚空宗那熟悉的山门前。
远处，宗门大殿前的讲经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盘膝而坐，声音温和醇厚，向座下数百名弟子阐述着佛法之妙。正是虚空宗的掌门，空妄的师兄，空慧。
阳光为他镀上一层圣洁的金边，宝相庄严，慈悲为怀。看着那道貌岸然的模样，我只觉得无比讽刺。就是这样一个人，暗中搅动仙魔两界风云，妄图引发一场浩劫。
空妄深邃的眼眸藏在低垂的眼睑下，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他侧过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夫人，等会动起手来，你且退远些，我怕伤到你和腹中胎儿。”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嗯，看看他怎么说！”
空妄微微点头，松开我的手，与我并肩朝着讲经台走去。他的步伐沉稳，表面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但那双暗藏锋芒的眼，早已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高台上的空慧。
我们的出现，让讲经声戛然而止。空慧抬起头，看到我们，脸上露出一贯和蔼可亲的笑容：“师弟和弟妹回来了。今日讲经已毕，你们来得正好。”
“师兄，”空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地仿佛在谈论天气，“妄今日与夫人外出，发现了一些颇有意思的事，不知师兄可有兴趣一听？”
我站在空妄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空慧表演。
“哦？”空慧笑容不改，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奇，“师弟和弟妹发现了何事？说来也让师兄涨涨见识。”
空妄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不动声色地向我靠近了半步，用宽阔的脊背将我护在身后。喉间溢出一声低可察的叹息，再抬眸时，望向空慧的眼神已是冰冷如霜雪：“师兄，你可知.…....显心镜?”
“显心镜”三个字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空慧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虽然他很快便恢复如常，但这刹那的变化，已经足够了。
“师弟是想以此物来定我的罪吗？”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只是那笑意再也抵达不了眼底。
我从空妄身后探出头，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这还有个万物之镜。”
“万物镜.….”空慧脸色微变，但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师弟和弟妹的法宝还真是不少，只是，仅凭这些，就能证明是我做的吗？”
他还在嘴硬，还在垂死挣扎。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声音也冷了下来：“要不然，我让天道来亲自问问？”
“天道”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空慧的天灵盖上！他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装的镇定终于出现了裂痕，但他仍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弟妹莫要吓唬师兄，天道岂会轻易现身。”
话音未落，他眸色一狠，伪善的面具被彻底撕碎！一股磅礴的杀意轰然爆发，掌风携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威能，绕过空妄，直直地朝我袭来！他竟是想擒贼先擒王，将我这个最大的变数扼杀于此!然而，我只是静静地站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玄黄塔！”
嗡——
一声轻鸣，一座玲珑剔透的九层宝塔虚影自我头顶浮现，玄黄之气如瀑布般垂落，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空慧那饱含杀意的一掌，拍在屏障之上，如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看着他因震惊而扭曲的脸，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你好好说，我便让你入十世轮回，修得正果回来。若是我喊天道，你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身死道消。”
眼见攻击被轻易挡下，空慧终于彻底色变。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最后“扑通”一声，狼狈地跪倒在地。昔日高高在上的虚空宗掌门，此刻却像一条丧家之犬。
“师弟…....”他涕泪横流，转向空妄，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在往日同门之谊上，饶我这一次……”
“师兄。”空妄的那双眼眸里，只剩下无尽的失望与决绝，“你想搅乱仙魔两界，引起大战，引阿鼻地狱的恶鬼为你行事，桩桩件件，哪一件是小事？如此大逆不道，我不能容你。”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我，将最终的审判权交予我手：“夫人，要留他一命，还是……”
“让他自己选。”我看着地上已经彻底崩溃的空慧，冷漠地宣判，“入十世轮回，历九世苦修，方得正果回归。还是选择，让我直接灭了你。”
“我……..”空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生与死，希望与绝望，在他脑中疯狂交战。良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我选……十世轮回……”
“十世轮回，九世苦修。”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警告道，“望你此去，纵使身处苦厄，也不要再生恶念。否则，因果循环，阿鼻地狱所有酷刑，你都会一一受尽，永不入轮回。”
“谨遵…….教诲。”空慧的声音嘶哑干涩，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周身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与修为，整个人都苍老了下去，“那…….我即刻便去。”
“我们送你去。”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对空妄道，“夫君，走。”
“好。”
空妄应了一声，与我一同，押着失魂落魄的空慧，前往了连接六道的轮回之口。那是一道巨大的、缓缓旋转的光门，散发着肃穆而苍茫的气息。空慧没有再求饶，也没有再回头，他麻木地、踉跄地走进了那片璀璨的光芒之中，身影很快便被吞噬，消失不见。
★★★
空妄静静地站在轮回道口，看着那光芒渐渐隐去，恢复成一片虚无。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墨色的瞳仁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师兄…….
从他记事起，这个词就代表着温和、可靠与指引。在他被师父从魔胎中救出，带回虚空宗时，是空慧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笑着说：“师父，这就是我的小师弟吗？真好看。”
他修佛，却无心向佛。是空慧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念叨，佛法是渡人，亦是渡己，劝他收敛魔性，潜心修行。
他被誉为圣子，光芒万丈，空慧也只是欣慰地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师弟天纵奇才，虚空宗的未来，便靠你了。”
往日的一幕幕，此刻都化作最尖锐的刀子，凌迟着他的心。他没有为师兄求情，一丝一毫都没有。因为当空慧对她动了杀机的那一刻，在空妄心中，那个和蔼可亲的师兄，就已经死了。
他可以容忍背叛，可以容忍欺骗，甚至可以容忍对他自己的伤害。但他绝不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伤害她分毫。这是他的底线，是他如今唯一的道。
可即便如此，看着昔日敬重的师兄落得如此下场，他心中那片属于佛门的净土，终究还是被染上了尘埃。那不是背叛的污秽，而是一种名为“失去”的灰色。他忽然发现，原来所谓的同门情谊，所谓的师门恩重，在他心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那个正静静等待着的女子。她就站在不远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辉光，神情平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知道，她是在等他，等他从这场巨大的崩塌中，自己走出来。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地专注，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确认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那片因师门崩塌而出现的空洞，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竟被一种更为汹涌的情感瞬间填满。
★★★
轮回道口的光芒彻底散尽，周遭重归寂静。空妄沉默了良久，眸中情绪复杂，有尘埃落定的疲惫，有信仰崩塌的茫然，轮回道口的光芒渐渐黯淡，将空慧最后的身影吞噬殆尽。那曾属于虚空宗掌门的光与影，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只余下冰冷的、遵循天道法则的秩序。我身旁的空妄久久未动。
他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化作一尊望向轮回的石像。然而，他终是转过身。
“夫人，此事...算过去了吧？”他的声音比平时要沙哑几分，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仿佛一个走失的孩子，在确认回家的路是否真的安全。
我心头微微一紧。我知道，空慧之事于他而言，绝非斩断一截枯枝那么简单。那是他的师兄，是他修佛路上的引路人，如今却因我而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我轻轻点头，向前一步，仰头望：“算吧，夫君可会……”
我的话未说完，他却像是早已洞悉我的心思。他长长的睫毛垂落，在冷白的肌肤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掩住了那瞬间翻涌的晦暗。
“会什么？”他轻声反问，心中却猛地一紧，“会因他……...怪你吗？”
“嗯。”我坦然承认。我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我，却唯独在意他的想法。
“不会。”他的回答斩钉截铁。他向前一步，他微微俯身，直视着我的眼睛，眸光灼灼，不容我有半分闪躲，“该怪的是他自己，与夫人无关。”
说着，他像是情难自禁般抬起手，轻轻触碰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薄唇微启，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夫人，我……...”
我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的紊乱，正因空慧之事而剧烈动荡。此地并非说话之所，我不想让他在这满是离别与规则的轮回道口，继续被过往的枷锁束缚。
“我们回去先吧！”我柔声打断他，握住他停在我脸颊上的手，“回魔界，我想回去看看这样才放心。”
我的话语像是一剂镇定剂，他眼中的挣扎与混乱稍稍平复。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好，都依夫人。”他低声应允，只见他掌心泛起柔和的佛光，金色的光晕将我们二人笼罩，“我们这就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揽住我的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的山川河流迅速化作模糊的色块。
飞行途中，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仰头看着他，轻声说道：“夫君，不怕我一直在，而他还会回来的。既是修佛之人，那些苦他能受得住。”
“若他回来……”空妄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杀意，“我会亲自了结他，绝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害你和孩子。”
那瞬间，我明白，空慧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然被我和孩子彻底取代。他口中的“了结”，再不会有轮回的机会。那朵包裹着我们的金色佛光，如同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向着魔界的方向疾驰。当那熟悉的、带着硫璜与暗香的空气传来时，他才缓缓开口：“夫人，魔界到了。”
双脚落地的瞬间，我感到一阵踏实的安稳。空妄的目光却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我的魔宫之内没有任何异样气息后，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似乎一刻也不愿放开。
“夫人想先去哪里看看？”他低头问我，声音温柔。
“回房吧！”我确实有些累了，不仅是身体，更是心神，“我们好好歇歇，累了那么久。”
“好，夫人受累了。”他应着，与我一同回到寝殿。殿内燃着我惯用的安神香，气息幽静。他在榻边坐下，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我的身影，仿佛我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眼底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深切的担忧。
我为自己倒了杯水，也为他递过去一杯，在他身边坐下。他接过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视线却一刻也未曾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