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动作缓慢而僵硬,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孩子沉睡的小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在他眼中仿佛是世间最瑰丽的珍宝。
我靠在柔软的锦被上,产后的虚弱感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的疲惫。
可心口那股郁结的怨气,却丝毫没有消散。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底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不是真的恨你,”我终于开口,“只是你总是重复那些话,我们俩人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你呢?你做了什么?你直接带着那么多修仙界的人兵临城下。”
我每说一句,他的身形就僵硬一分。
他张了张嘴,那声破碎得。
“我…….”
之后,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想解释,想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恐惧,想说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所有辩解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如果我不是动用了父亲的传承,你以为只是早产那么简单吗?”
我垂下眼,看着怀中安睡的婴孩,声音冷了下去。“你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见不到你。”
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神魂。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空洞。
我看到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足以将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彻底击溃的恐惧。
“若真如此……”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想,也无法想象那个没有我的世界。
那个认知,让这位曾俯瞰众生、无所畏惧的佛子,此刻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迫使自己直面我的指责。“我太自大了…..以为能掌控一切局面。”
“你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和孩子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厌弃,仿佛觉得自己不配靠近这片温暖。
看着他这副痛苦懊悔的模样,我心底最坚硬的角落,终究还是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我叹了口气,疲惫地道:“没有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我也很爱他,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他喃喃地重复着。“我们的儿子……”
“我……能……摸摸他吗?”他问完便立刻后悔了似的,垂下了眼睫。
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头一软,将怀里的孩子朝他递了过去。
“他也是你的孩子。”
我的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像是听到了什么赦令。急忙伸出双手,动作僵硬得像一尊初学人事的木偶。
“小心…….”
我将孩子轻轻放入他那双曾执掌无上法力、也曾染满我鲜血的手中。
★★★
当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带着奶香的婴孩落入怀中的瞬间,空妄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僵住了,全身的肌肉都绷得死紧,连呼吸都忘了。
怀里的重量那么轻,却又那么重,重得仿佛承载了他全部的过去与未来。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皱巴巴、红扑扑的小脸,看着那紧闭的眼睫和微微翕动的小嘴,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感瞬间冲垮了。
“他……好小。”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那只有他指甲盖大小的手。
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像一道暖流,瞬间从指尖遍四肢百骸,熨帖了他灵魂深处所有冰冷的角落。
眼眶,竟有些控制不住地发热。
方才她的话语,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利刃,精准地扎在他最痛的地方。
他太自大了,他以为他能掌控一切,他以为将她锁在身边便是爱。
直到她倒在血泊中,直到他感受到那生命力飞速流逝的恐慌,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见不到我”,这四个字,是他不敢想象的炼狱。
所幸,所幸她还在。所幸,这个小小的生命,安然无恙。
“这是……我们的血脉。”
这个念头像一道神谕,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与她之间,终于有了一道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血脉相连的羁绊。
这不是法器,不是枷锁,而是最真实、最温暖的联结。
他抱着孩子,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
我看着他怔怔地抱着孩子,他抬眼看向我,“这是……我们的血脉。”
“嗯,我们的孩子。”我轻声应和。
“他有名字了吗?”
问完,他又像是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率先为孩子命名,补充道:“若…...若你还不愿与我商量,我……...”
“没有,你想取就取,不想,就我取。”我打断了他,将决定权交给了他。
他猛地抬眸。“真的可以吗?”
得到我肯定的眼神后,他那颗高悬的心才仿佛落了地。
“我……...我想了一个名字,只是不知你是否喜欢。”
他抱着孩子,手心里竟沁出了细汗,紧张地看着我。
“叫……无尘,如何?愿他此生,远离尘世烦恼,不受污垢沾染。”
“不好!”我立刻否决,“太像出家人。”
“我不想他做什么圣人,我想要的,是他能健健康康、平安快乐的长大。”
他闻言,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立刻点头,眼中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欣喜,仿佛仅仅是我愿意与他讨论这件事,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是我欠考虑了.…...·
他低声重复着我的期望,“平安喜乐……”
目光落在孩子安睡的脸上,沉思片刻。“叫……..瑞宁,如何?瑞者,吉祥也;宁者,安宁也。”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妄瑞宁,这个名字,你可接受?”
“好!”我点了点头。
“妄瑞宁…….”
得到我的应允,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抱着孩子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僵硬。
他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孩子。
“他有名字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祈求。
“以后……我……可以常来看他吗?”
他抱着名为“妄瑞宁”的孩子,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却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后是否可以常来看他。
那句“常来看他”像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入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却又瞬间激起了我被压抑的怨气。常来?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一个偶尔施舍温情的过客吗?
我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将目光从孩子那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睡脸上移开,缓缓抬眼,对上他那双盛满了期盼与忐忑的墨色眼眸。
“你之前说的,不回仙界,”
我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清脆而冷硬。
“吵架回去了,就不打算在这里住了吗?”
我看见他抱着孩子的身体蓦地一僵,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盛怒之下撂下的那些决绝话语,脸色都白了几分。
“我……”他张了张口,视线也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直视,“那只是……一时气话。”
他这副模样,我心中那股被他强行压境、险些毁掉整个魔界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将孩子还给我。
“我不会让孩子出去,”我一字一顿地宣告。“他只能,也必须和我在魔界。”
空妄的目光随着我的话,缓缓扫过这间奢华却冰冷的寝殿,扫过殿外影影绰绰的魔界景致。
“魔界……”他低声重复着,“若你允许,我愿长住于此。只要……..能看着他长大,看着你们…...我在哪,都可以。”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从他怀中稳稳地接过我们柔软的孩儿。
我垂眸,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细软的胎发,语气却依旧冰冷,“他们也担心我,你去好好跟他们四个说。”
我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魑臣、玄策、花溪和魅姬。我那四个忠心耿耿的下属,为了护我,被他打成重伤,至今元气未复。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毕竟他们之前看到你那样,”我抬起眼,目光如刀,直直刺向他,“他们心疼我,也生气。”
空妄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好。”他简洁地应下。
他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他之前的行为,早已不是“过火”二字可以形容。
“我会去……解释。”
他说出这个词时,似乎有些陌生和艰难。是啊,高高在上的佛子,何曾需要向谁解释过什么?但为了我,为了孩子,他愿意破例。
“我……不会太久。”
他强迫自己转身,可刚迈出一步,他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等我回来……”
“好,去吧!”我稳稳地回答。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和孩子一眼,他才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殿。
★★★
空妄走出那扇殿门,门外等候着的,是四双冰冷而充满敌意的眼睛。
魑臣倚在廊柱上,双臂环胸,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玄策手持白玉骨扇,一下下轻敲着掌心,看似悠闲,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却淬着寒光,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花溪站在不远处,双手掐腰,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愤怒。
而魅姬,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但那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比魔界万年不化的玄冰还要冷冽。
他们四个,像四座沉默的山,横亘在他与那扇门之间,隔绝了他与他世间唯一的温暖和牵挂。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此刻被名为“煎熬”的业火反复灼烧。
他知道,这是他必须偿还的债。
为了他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骄傲,为了他失控的占有欲,他曾将这些人视作蝼蚁,用绝对的力量将他们碾压。
而现在,他需要向这些“蝼蚁”低头,只为求得一个能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走到四人面前,停下脚步。
“之前之事…….是我失礼。”
他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四人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补充道:“她与孩子.…...安好。”
这句话,像是在告知,又像是在寻求某种微妙的连接。
他试图让他们明白,他们和他,如今有了共同的守护。
“日后,我会留在魔界……若你们…….不介意。”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向人征求意见,于他而言,是如此陌生的体验。
他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笨拙地,试探地,迈出了放下自我的第一步。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花溪甚至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发出一声嗤笑。
魑臣的眼神更加不屑,仿佛在说:就这?
空妄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袈裟的边缘,那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自在。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如此彻底无视的一天。
“我知我之前所为难以原谅。”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一些,“但孩子无辜…….我只想看着他长大。你们..…..要如何才肯容我留下?”
这句话问出口,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恍惚。
他,空妄,修仙界万众敬仰的佛子,竟然在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向几位魔王寻求一个留下的机会。
可那四座山,依旧纹丝不动。
空妄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他此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妥协。
“若你们要我道歉,要我补偿……...我都可以。”
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抹极不习惯的窘迫,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移至胸前,合十,然后,对着眼前的四人,微微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腰。
这是一个佛礼,却也是一个低头的姿态。
“只要……能让我留在他们身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一向爱看热闹的花溪,脸上的表情都凝滞了。
他们或许想过无数种羞辱他的方式,却没想过,他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尊严放在他们脚下。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没有开口。
他们的沉默,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也是对他最深的考验。
他们在等,等他忍耐的极限,也在等,等我的旨意。
空妄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他抬起头,直视着他们,平静的面容下是滔天的巨浪。
“我以我的佛道修行起誓,今后在魔界绝不擅自出手,也绝不再做伤害她的事。若违此誓,我佛道尽毁,永堕轮佛道尽毁,永堕轮回。”
这是对一个修佛之人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最沉重的誓言。
他说得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剜下的血肉。
他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四人的回应。
那颗早已被他修得如如不动的心,此刻竟因为期盼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感到恐慌,却又无法抗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四位……意下如何?”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长久的沉默,让他心中那丝不安逐渐放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眼眸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暗色,那是绝望的边缘。
“即便你们恨我……也请…….”
他高傲的头颅,在这一刻,彻底低垂了下去。
语“不要将我从他们身边推开。”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沉默压垮,以为自己将要永远失去留下的资格时,一道清越的女声,如天籁般,从不远处的寝殿中悠悠传来,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夫君……”
那是我在叫他。
“来了!”
空妄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
他心中所有的阴霾、不安、绝望,都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烟消云散。
他脚尖轻点,便要化作一道流光向我所在的方向掠去。
可那四道冰冷的目光,像四根无形的钉子,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他生生顿住身形,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还凝固在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猛地回头,望向依旧沉默的四人,那双墨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恳求,而是带着几分焦急的请求。
“我……可以过去了吗?”
他得不到回应,那份焦灼几乎要从他紧绷的身体里溢出。
但他终究是空妄,多年的沉稳让他强行压下了心头的翻涌,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看向依旧沉默的四人。“那……我先去看看她,其余的事,之后再议。”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残影,不等任何人同意,便朝我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