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关市,由大都督府统领的边军内法曹参军,及刺史下属官吏,共同设卡管理征税、稽查。
但苏千誉当下,只针对刺史下属。
一是因她来西南前,圣人明确说过边关军无反心。
二则往来交易的商队,需先向刺史府申领载明人员、货物、路线的过所,由兵曹核验放行。
关市贸易时,亦是刺史下属,市令监督日常秩序,互市监负责征税,及违禁品稽查。
但凡出现问题,刺史府绝脱不了干系。
为避免打草惊蛇,防止幕后官吏闻风而动,销毁证据,苏千誉恢复本来面貌后,来到关市衙门。
她煞有介事的表示为修德政、优化流程,要编纂《雟州关市通商便民详册》,命司各官吏提供:
一、近三年完整,未经誊录、勾改,原始的商税抽分征收底档,理由是确保所载税率、计算方式,有据可查,避免歧义。
二、所有签发的贸易许可凭证存根,过所核验登记册的原始记录。
三、《禁物令》执行中,查没物品详单,及处理文书。
此举短时间内,将增加大量公务负担,且往日有人以公谋私的那点汤汤水水,皆易暴露出来。
诸官吏不满,但无法推脱、反驳。
为了麻痹官吏们的警戒之心,让政令顺利施行,苏千誉在翻阅各类凭据时,故意对关市的规矩,表现的不甚了解。
几个本该看出的记录问题,被她刻意视而不见。
官吏们见新来的特使如此平庸,顿时安下心来,暗自哂笑:
终究是一介女流,不曾正经做过此类公务,懂个什么,能掀起多大风浪?
无非走走过场,博个清名罢了。
而苏千誉在官吏们得意、鄙夷之间,已将每一处有疑、有破绽的地方,连带着对应的统计官吏,全部记下。
待放衙后,她头一个找的,就是市令副手市丞王胥。
关市地处偏远,官府会专门给当值的官吏,安置居住的客舍或驿馆,减少往返的繁累。
苏千誉找了一个不露身份的由头,隐蔽的将王胥,叫到她租住的城西北隅崇文阁旁的小院子。
起初,王胥不知内情,吃饱喝足后满身困倦,打着哈欠进了门。
待看到苏千誉、顾非真,及另三位不知名的男子,正襟危坐在对面,目色幽幽的盯着他时,整个人酒气全散,当场僵立。
苏千誉轻松一笑,指着王胥身旁的椅子,道:
“别紧张。
夤夜相邀,实因编纂《便民册》时,涉账目细则,非你这般老成持重、经手十数载的老吏不能厘清。
问几个问题罢了。请坐。”
“卑职,见过苏特使、顾掌院。”王胥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躬身行礼。
然后,迟疑的挪到椅子前,半个屁股挨着坐下,自顾盯着鞋尖,不敢开口。
“林达与其商队你认识吗?”苏千誉的话,如惊雷炸起,吓得王胥一个激灵,不由得抓紧衣角。
他抬头看了眼面色如常的几人,道:“不认识。”
烛火在铜灯上猛跳,将苏千誉的笑,映成似青烟袅袅的刃,直削向王胥的脸。
她幽幽道:
“那为何你记录的所有错处,皆与他们有关?
你们以为我看不出?
近一年内,林达进出关口四次。
每个季末均携带十大箱瓷器。
商队呈报的账目,与你的记录中,含混不清的记载坭兴陶一百件,换马二百匹。
按市价,一件上等瓷,抵一匹中等马。什么样的瓷,能换出这等数量的马匹?
多出的马匹去了哪里?
是你虚报数量,还是圈养起来另作他用?
驼队运力测算中,一百件瓷器,每件约四到五斤。
专载瓷器的驼马,负载达一千八百斤。
除去箱子、防损配件的六百斤左右。剩下的斤数差,如何解释?
不要妄想在箱子与配件上撒谎。
我乃商贾出身,不同货物的运载、护送方式、承重范畴,我一清二楚。
论记账、算账、查账,我不比你们差。
另外,你很不老实。
你交出来的林达商队部分底档,根本不是原始件。
原始底档,全国州县,皆默认用廉价粗糙的黄麻纸,或楮皮纸。
这种纸,质较厚,纹理不匀,易留纤维毛刺,且墨色偏灰黑。
因仓促书写或修改,常有洇染、飞白,涂改墨团、墨迹浓淡不一等现象。
正式誊录后,大家才会统一使用更光洁的白麻纸,或藤纸,墨迹均匀工整。
最重要的是,原始底档必有商队精确到几时几刻的原始入市登记戳记。
小吏的手写或木章加盖,以及最初估价员的签名、画押,后续核验人员的简略批注,加之不同官吏的私章、简签、甚至油污指印,全都会存在其中。
而正式账册会刻意抹去,大大减少这些不雅。
这些细枝末节,看似无关紧要,却关乎朝廷信誉,边关安危。
所据底档必为最初唯一之记录,断不可有删减、拼接、后补之事!
若有缺失,需立字说明缘由。
你拿正式账册,或二次改写的凭据糊弄我。是何居心?
最可笑的是,林达商队存在异常,你竟不查,准其畅通无阻的进出。
若他们藏兵器、换战马,私组军队,试图谋逆呢?
你是不是明知如此,你是不是同谋!”
听到最后几句,急切、愤怒的话后,王胥再也坐不住,撑着椅子,颤颤巍巍起身,面白如纸。
接着,苏千誉逐一介绍了三位大都督府派来的官员。
她在王胥望而生畏的目光中,对一旁的巡官道:
“此罪当如何处置?请您明示。”
巡官蔑视的盯着市丞,义正辞严道:
“按《关市令》第七条,‘凡入市禁物可疑者,必日核日录,不得稽延阙漏’。
此等疏失,视同故纵。
依《唐律疏议·职制律》一百一十二条,稽核禁物不力者,视情杖一百至徒三年。
若涉重大禁物,涉国家安防之危,罪同谋逆、叛国,是什么结果,不用多说了吧。
苏特使亲自查验过,坭兴陶瓷器有夹层。
什么东西能以那样的形态放到瓷器里?你心知肚明。
我劝你看清形势。
等着我们讲出来,那你只能是他们的同伙。
他日圣人震怒,别人位高权重,或可周旋推诿,尔等经手之人,必为顶罪的羔羊。
家破人亡,只在旦夕。
王胥,你辛苦半生,所求者何?
是带着一家老小下共赴黄泉,还是做个保家卫国、检举有功的臣子,全凭你自己决断。”
本就心虚的王胥,在轮番的威压之下,已无力站立,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苏千誉俯视着他,语气稍缓,隐有引导之一意,道:
“我与几位官家此来,意在肃清积弊,重振关市纲纪,非为株连尔等身不由己之人。
我知道,尔等操持具体,有其难处,或碍于上命,或困于人情,一时行差踏错,非无转圜之机。
只要你能幡然醒悟,将林达商队每一次交易的真实货物、价值、经手人暗记、分润细则等,尽录于册者,并附上佐证此录的物证,秘交于我。
我与几位官家,保证为你争一个减等处置,让你保全自身,亦不累及家小。”
言罢,室内陷入沉寂。
王胥浑身抖个不停。
默然片刻,他死死扣住地面的手,渐渐松弛,继而缓缓收拢,似是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不得不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
他抬起身子,声音颓哑道:
“上官明鉴。
坭兴陶瓷器内藏黄金。
卑职只是依刺史之命,保林达商队顺利过检通行。
阴阳二簿与物证,皆由我保存。
卑职确实从中贪拿钱财,但再无其他,绝无谋逆之心。”
苏千誉从衙推处,接过记录着刚才一切对话、供述的纸,走到王胥面前,递上笔墨、红泥,提醒道:
“签字画押后,将所有证据快快取来。
我就在这里等你。不要让旁人起疑。
心思莫要反复。否则,我可随时将你斩杀。”
看着满纸字迹,王胥如蒙大赦,又似魂魄离体,绝望照做后踉跄爬起,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一个半时辰后,他如约而至,身后背着两个大包裹,怀里抱着两本册子。
包裹是夹金的坭兴陶样品。
册子是封面无字的账簿,纸张粗糙泛黄,墨迹新旧不一。
苏千誉屏息凝神,飞速翻阅,发现记录的全是林达商队,走私的真凭实据。
表面看是寻常瓷器,实际在备注栏,用只有王胥吏、刺史等,涉罪官吏才懂的暗语和代号,清晰地标注交易时间、数量、经手人等。
刺史代号山君。
录事参军暗记丰字。
抽成比例刺史独占七成。
苏千誉将暗账与明账,以及税收入库凭证对照。
巨大的亏空、虚假的货物记录、被抹平的资金流向,无所遁形。
铁证如山。
为免夜长梦多,节省时间,苏千誉立刻请都督府的三位官员,一起分工誊抄两份。
而后,她将两份证据,一份塞入不起眼的竹筒内封好,一份用油纸包好,装成包裹食物的封袋,分别交给衙推、巡官,抱拳道:
“事关重大。
请二位即刻动身,扮作贩漆的商贾,分两路,一份送至大都督府宋节度使处,一份八百里加急交予圣人。
证据与人,必须全部安然抵达,万勿有失。
三位护国忠君之功,来日不负。”
二人自知所带之物不大,但重如千斤,默默双拳相叩,沉沉压下。
苏千誉一直送至院门,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迟迟没有回屋。
顾非真为她披上大氅,道:
“邛都夷的粮商罗尚,昨日已主动将剩下的证据交给你。
现下扳倒陈行范的罪证齐全。接下来是否收网?”
苏千誉仰望着天幕上,仅剩一轮薄薄光晕的孤月,声如寒夜冷硬:
“走私之罪,仅能让陈行范一人罢官身死。
圣人要清除整个陈氏豪族,将西江势力彻底瓦解。
所以,我必须坐实陈行范,勾结吐蕃权贵,妄图谋反之罪。
他现在是离开巢穴的蛇。
我要逼它自己为我们引路,去它的巢穴,然后一起剿灭。”
顾非真狐疑道:“他会按你想的做吗?”
苏千誉唇角倏然一勾,道:
“狗急跳墙。不跳只有死。
跳了,才有翻身的机会。
你呢?派去追查必达教余孽,与《大衍历》的人,有消息了吗?”
顾非真点点头,静默无言。
远处的灯笼浮光,跳进他眼中,点不亮一丝活气。
不知何处窜出野狗短促的吠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喉咙。
巷内几点微光,在拐角处晃了几晃,猝然熄灭,如最后一点萤火被暗流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