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后的第三日，天启京城的天空显得有些阴沉，薄薄的云层遮蔽了日光，让初夏的暑气都收敛了几分。
清吏司衙门内，气氛却比这天气更加凝重。
往日里，这里虽法度森严，但总归有一股昂扬向上的锐气。司内官吏行事雷厉风行，脚步匆匆，眼中都闪烁着追逐真相与正义的火焰。但今日，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慎与压抑。
只因那道圣旨，那个即将到来的名字——卫峥。
刑部右侍郎，一个从底层依靠军功和铁案一步步爬上来的酷吏，一个传闻中油盐不进、只认死理和法度的“石佛”，一个……由皇帝亲自指派，安插到清吏司的“监察副使”。
名为监察，实为监视。名为副使，实为掣肘。
这柄悬在清吏司头顶的利剑，今日便要正式入鞘。
洛云曦端坐于司主专属的公房内，指尖轻轻划过一只冰裂纹的茶盏，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上。翠儿在一旁为她续上热茶，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小姐，都准备妥当了。秦大人和沈大人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嗯。”洛云曦轻轻应了一声，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他们二人，是什么反应？”
翠儿压低声音道：“秦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冷了些，像一块冰。沈大人……他倒是没什么异样，还在提点下面的人，让他们把手头的卷宗都整理妥当，别落人口实。”
洛云曦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个外冷内热，一个外柔内刚。这便是她亲自挑选的左膀右臂。
“走吧，去会会这位新来的卫大人。”她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权力风暴，而是一次寻常的会晤。
清吏司正堂，衙门内的主要官吏悉数到场，分列两侧。左侧为首的是山部主事沈辞，一袭文士袍，温文尔雅；右侧为首的则是风部主事秦风，一身劲装，面沉如水。所有人都垂手而立，静默无声。
辰时三刻，衙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众人心头一凛，齐齐将目光投向大门。
只见一人身着四品文官的青色官服，步履方正地跨入大门。来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刚毅，颧骨高耸，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形挺拔，腰板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却带来了一股仿佛能将整个衙门空气都凝固的强大气场。
这便是卫峥。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堂内众人，最后定格在站在主位前的洛云曦身上。
“下官卫峥，奉旨前来清吏司，出任监察副使一职。”他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宣读一道冰冷的律法条文，“见过洛司主。”
他微微躬身，行的是同僚之礼，而非下属之礼。
洛云曦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卫大人客气了。陛下为清吏司择选栋梁，是本司之幸。今后你我同殿为臣，还望卫大人不吝赐教。”
她的话语同样客气，却也同样清晰地划出了界限——“同殿为臣”。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电光石火一闪而逝。
“不敢当。”卫峥直起身，目光转向两侧的秦风与沈辞，“想必这两位，便是风、山二部的主事了？”
“下官秦风。”
“下官沈辞。”
二人同时抱拳行礼。
卫峥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没有再多言，而是直接切入正题：“洛司主，既是奉旨监察，下官以为，欲行监察之权，必先明晰司内事务。故而，下官想先行查阅清吏司自成立以来的所有卷宗，包括已归档的旧案与正在侦办的新案。”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骤然一紧。
秦风的眉头瞬间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清吏司的卷宗，尤其是“魅影”系统递交上来的机密情报，乃是核心中的核心，岂能容一个外人随意翻阅？
沈辞则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似乎在等待洛云曦的反应。
卫峥的这一招，可谓是直捣黄龙。他很清楚，只要掌握了卷宗，就等于扼住了清吏司的咽喉，无论洛云曦玩出什么花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洛云曦脸上的笑意未减，她仿佛没听出其中的刁难与试探，从容道：“卫大人果然是雷厉风行，一心为公，本官佩服。”
她先是肯定了对方的态度，接着话锋一转：“查阅卷宗，理所应当。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清吏司初立，百废待兴，案牍繁杂如山。卫大人初来乍到，若是一头扎进这卷宗的海洋里，只怕会事倍功半，反而耽误了陛下交托的监察重任。”
卫峥眉头微蹙：“洛司主此言何意？”
“本官的意思是，卫大人不如先从旁听各部审讯、参与案件讨论开始，对清吏司的运作方式有个直观的了解。如此，再去看卷宗，才能纲举目张，洞悉关键。”洛云曦的语气温和，像是在真心为他着想，“至于卷宗，本官已命沈主事，将所有已了结、可公开的案件整理成册，稍后便会送到副使大人的公房。至于那些正在进行中、涉及机密的卷宗，按照我朝律例，非主审官员不得随意查阅，想必精通法度的卫大人，比本官更清楚这一点。”
她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给了卫峥台阶，让他先熟悉业务；又搬出了朝廷法度，堵死了他直接触碰核心机密的企图。
你想看？可以，看那些我想让你看的。
你想碰核心？对不起，律法不允许。
卫峥深深地看了洛云曦一眼，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以奇谋和雷霆手段着称的年轻女子，应对起这种官场上的交锋，竟也如此老道圆滑。
“洛司主所言极是。”卫峥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是下官心急了。那么，便依司主所言。”
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环视一周，沉声道：“既为监察副使，下官当恪尽职守。自今日起，清吏司所有案件的审理、提审、结案陈词，下官都将全程旁听。所有对外公文、对内章程，也需经下官副署方可发出。望诸位同僚，公事公办，切莫徇私。”
这是他的第二招，退而求其次，从程序上对洛云曦进行钳制。
洛云曦微笑着颔首：“理应如此。卫大人，请。本官已为你备好了公房，就在我这间屋子的隔壁，方便你我随时商议公务。”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大方，毫无芥蒂。
卫峥不再多言，对着洛云曦略一拱手，便转身跟着引路的吏员向后堂走去。
直到他那挺拔如松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堂内压抑的气氛才稍稍松动了一些。
秦风快步走到洛云曦身边，低声道：“司主，此人来者不善！”
沈辞也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地补充道：“他要卷宗是假，要的是掌控权。如今又要副署公文，这是要从程序上架空您。此人，比我们想象的更难缠。”
洛云曦嘴角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邃的冷意。
“我当然知道他来者不善。”她轻声道，“如果他是个草包，陛下又怎会派他来做这柄悬顶的利剑？”
她转过身，看着卫峥离去的方向，目光幽远。
“不过，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剑再锋利，也要看握在谁的手里，又要斩向何方。”
“传令下去，”洛云曦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果决，“风部，将近期所有审讯都安排上，让他听个够。山部，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积案卷宗，给他送过去，让他看个够。”
“他想监察？那便让他看看，我清吏司是如何办案的。”
“他想掣肘？那也要看，他跟不跟得上我清吏司的脚步！”
一场无声的战争，已在这座代表着新兴特权的衙门内，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