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月上中天。
清冷的辉光穿过薄云，为沉睡的京城镀上一层如水的银霜。
城西，静安茶楼。
这里白日里是文人雅士谈天说地之所，此刻却早已打烊，门窗紧闭，唯有二楼临窗的一间雅室内，透出一点豆大的、微弱的灯火，如夜海中的孤舟，摇曳不定。
雅室内，陈设雅致，一鼎小巧的瑞兽铜炉中，正燃着安神的檀香，青烟袅袅，与窗外渗入的寒气交织在一起。
洛云曦独自坐在茶桌一侧，神态自若。
她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但外面罩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披风，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遮掩了她慧安县主的光芒，却更添了几分江湖儿女的清冷与干练。
在她面前，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已经备好。炉上，一壶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白雾升腾，模糊了她清丽而平静的面容。
她在等。
等那个被自己用一场阳谋逼到不得不来的男人。
今日在长街上的那场极限施压，每一步都在她的精密计算之内。卫峥的反应，从最初的惊愕、瞬间的杀意，到后来的冷静反击，再到最后的妥协，一切都证明了她判断的正确——卫峥此人，绝非表面上那般铁板一块。他有软肋，有顾忌，而那个“隐宗”的徽记，便是刺入他软肋的最锋利的一把尖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雅室内除了水沸之声，再无半点声息。
洛云曦并未催促，也无焦躁。她深知，这场博弈从她设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耐心，是猎人最重要的品质之一。
终于，在子时的钟声敲响第三下时，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没有半点声音，仿佛来人是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卫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同样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劲装，褪去了白日里监察副使的官服，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目光如电，进门的第一时间便扫视了整个雅室，确认没有埋伏之后，才将视线定格在气定神闲的洛云曦身上。
“县主好雅兴。”卫峥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他缓步走到茶桌的另一侧，大马金刀地坐下，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洛云曦的双眸，似乎想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卫大人守时，更让本县主佩服。”洛云曦微微一笑，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敌意。她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之中，洗茶、冲泡，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优雅从容。
“嗞啦——”
沸水冲入茶叶，发出一声轻响，茶香瞬间在雅室内弥漫开来。
“本官不喜欢绕圈子，”卫峥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慧安县主今日费尽心机，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究竟意欲何为？”
洛云曦将第一泡洗茶水淋在茶宠上，这才抬起眼帘，清澈的眸子对上卫峥的目光，平静地说道：“卫大人，我想，该问这句话的人，是我才对。”
她顿了顿，将两杯琥珀色的茶汤分别放在两人面前，语气看似随意，却字字如针。
“一个本该在北境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军’校尉，为何会出现在京城，成了皇帝陛下的‘监察副使’？”
“一个铁面无私、只认法理的卫大人，又为何会在自己的书房里，藏着一枚……‘隐宗’的徽记？”
洛云曦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卫峥的心口。
“嗡！”
卫峥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那股强行压抑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杀机所取代。整个雅室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都下降了数度。
他死死地盯着洛云曦，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手背青筋暴起。
夜探卫府！
这个女人，竟然有胆子夜探他的府邸！还被她发现了那个最深的秘密！
这一刻，卫峥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杀意。杀了她，一了百了！只要她死了，这个秘密就将永远被埋葬。
然而，面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气，洛云曦却依旧稳如泰山。她甚至端起了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浅酌了一口，姿态优雅得仿佛在自家庭院赏花。
她的平静，与卫峥的暴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更是一种极致的自信。她在用行动告诉卫峥：我敢来，就不怕你动手。我敢说，就早已想好了万全的退路。
果然，在看到洛云曦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后，卫峥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他不是冲动的莽夫。
他很清楚，既然对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揭破此事，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若在此地动手，无论成败，都将落入对方早已布好的陷阱之中。
更何况……徽记之事，兹事体大。他不能赌，也赌不起。
“你……究竟是谁？”良久，卫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的智慧、胆识、手段，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该有的一切。
“我是谁，不重要。”洛云曦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卫峥，或者说……我该称呼你为，隐宗‘鬼蝠’？”
“轰！”
如果说刚才的“隐宗徽记”是重锤，那“鬼蝠”这两个字，就是一道九天惊雷，直接在卫峥的脑海中炸响！
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浑身巨震，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大，甚至撞得身后的椅子向后滑出半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你……你……”他指着洛云曦，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鬼蝠，是他在隐宗内部的代号。这个代号，除了宗主和寥寥无几的几个核心成员，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难道宗内出了叛徒？还是说，她的背后，站着一个比隐宗更可怕的存在？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卫峥心中闪过，让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看来，我猜对了。”洛云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其实，她并不知道什么“鬼蝠”。
这个代号，纯粹是她根据前世特工组织给成员取代号的习惯，结合那徽记上如同蝙蝠翅膀的图纹，以及卫峥神出鬼没的行事风格，临时编出来诈他的。
这是一种心理审讯的技巧，用一个虚构却又高度逼真的细节，去冲击目标的心理防线，让其在震惊之下，误以为你掌握了一切，从而主动暴露更多的信息。
显然，这一次，她又赌对了。
卫峥的反应，已经证实了他与隐宗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坐下吧，卫大人。”洛云曦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你我都清楚，今夜之事，若无法达成共识，我们两个，谁都走不出这间茶楼。”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卫峥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他死死地盯着洛云曦，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杀意，有忌惮，有挣扎，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
许久，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缓缓地、颓然地重新坐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输了。
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对方精心编织的网中，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城府，在这个女人面前，被撕得粉碎。
“你到底想怎么样？”卫峥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无力。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洛云曦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隐宗的一切，关于靖王的一切，关于……我母亲云氏当年之死的一切，都告诉我。”
“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摆脱隐宗的控制，甚至……帮你实现你真正想做的事。”
“摆脱隐宗？”卫峥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惨然一笑，眼中满是自嘲与绝望，“你以为隐宗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一旦打上烙印，终生为奴为仆，至死方休！没有人能摆脱它，没有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不甘，那是一种深陷泥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的宿命感。
“那是别人，不是我。”洛云曦的语气淡然，却带着一股源于骨子里的强大自信，“隐宗再强，也不过是藏在阴影里的老鼠。只要有足够的光，就能让它们无所遁形。”
“光？”卫峥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在这盘根错节、黑暗无边的京城棋局中，哪里有光？皇帝是光吗？可他本身就是最大的黑暗。
“我凭什么信你？”卫峥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洛云曦，“你连自己都身处险境，随时可能被靖王和皇后吞得骨头都不剩，你拿什么来帮我？”
“就凭这个。”
洛云曦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通体漆黑的令牌，轻轻放在了桌上。
令牌的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凉。正面只刻着一个古朴的篆字——“玄”。
当卫峥看清那枚令牌时，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比之前听到“鬼蝠”时更加震惊！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令牌，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般。
“玄……玄机令！”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在颤抖，“这……这怎么可能！玄机阁的玄机令怎么会在你手上？！”
玄机阁，一个比隐宗更加神秘、更加超然的存在。
如果说隐宗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暗刃，那么玄机阁就是悬在所有皇权贵胄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不涉朝政，却知天下事；它人数寥寥，却无人敢惹。
因为传闻，玄机阁的每一代阁主，都拥有通天彻地之能，能断人生死，能卜国未来。
而玄机令，便是玄机阁主身份的象征！见令如见阁主！
卫峥作为隐宗的核心成员，对玄机阁的了解远比世人要多。他深知这个存在的恐怖。隐宗在玄机阁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现在，你觉得我有资格跟你谈交易了吗？”洛云曦收回令牌，淡淡地问道。
这枚玄机令，自然是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玄机子留给她的。她一直将其作为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但今夜，为了彻底收服卫峥这条线，她决定冒一次险。
卫峥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看向洛云曦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从最初的轻视，到愤怒，到杀意，再到震惊，而现在，只剩下了无尽的敬畏。
难怪……难怪她能知道这么多秘密！
如果她是玄机阁的人，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缓缓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维持了数年的伪装和坚持，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终于彻底崩塌。
“你想知道什么？”他的声音里，再无挣扎，只剩下顺从。
“很好。”洛云曦对此结果非常满意，“第一个问题，隐宗的宗主，究竟是谁？”
卫峥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这个问题触及了某种巨大的恐怖。他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我……我不知道。”
“嗯？”洛云曦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我真的不知道！”卫峥连忙解释道，“宗主的存在，是隐宗最高级别的机密。我们都称其为‘影子大人’，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们所有的任务，都是通过单线联系的‘信使’传达，绝对见不到本人。”
洛云曦蹙眉，这个结果让她有些失望，但看卫峥的反应，又不似作伪。看来，这个“影子大人”的隐藏之深，远超她的想象。
“第二个问题，靖王在隐宗，是什么身份？”
“靖王……”提到这个名字，卫峥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屑，也有忌惮，“他并非隐宗核心，只是‘影子大人’选中的‘合作者’之一。宗内代号‘恶犬’，负责在明面上执行一些不便于隐宗直接出手的脏活。”
“合作者？”洛云-曦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不止他一个？”
“是。”卫峥点头，“据我所知，在朝堂之上，至少还有三位以上的大人物，是宗主的‘合作者’。他们互相之间，或许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这个消息，让洛云曦心头一凛。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整个大周朝堂笼罩其中。
“最后一个问题，当年我母亲云氏一族的覆灭，隐宗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是她今夜最想知道的答案。
这一次，卫峥沉默了更久。他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挣扎之色，仿佛在回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灭口。”
最终，他闭上眼睛，吐出了这两个字。
“当年云家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早已引得先帝猜忌。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你的母亲，云裳大将军，她似乎……发现了‘影子大人’的蛛丝马迹，并且试图进行调查。”
“于是，‘影子大人’通过信使下达了最高指令——清除云氏。”
“整个计划，由当时的‘合作者’，也就是现在的靖王赵桀在明面上推动，罗织罪名，伪造证据。而隐宗，则负责在暗中……处理掉所有可能泄露真相的人，以及……执行最后的灭门行动。”
卫峥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疲惫与罪恶感。
“那一夜，京城云府血流成河……而我，就是当年奉命行动的……‘鬼蝠’之一。”
话音落下，雅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洛云曦放在桌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苦苦追寻了那么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不是简单的功高盖主，不是单纯的帝王猜忌，而是因为母亲无意中触碰到了那个最危险的秘密核心！
隐宗！影子大人！
一股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气，从洛云曦的身上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让整个雅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卫峥在这股恐怖的杀气下，脸色煞白，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毫不怀疑，眼前的少女，此刻真的想杀了他。
然而，就在那杀意攀升到顶点的瞬间，洛云曦却又猛地将其全部收回了体内。
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眸子里，已再无恨意，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很好。”她看着卫峥，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了。”
“你继续潜伏在隐宗，做你的‘鬼蝠’。但从今往后，你只听我一个人的命令。”
“我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出‘影子大人’的真实身份！”
这一夜，静安茶楼的灯火，直到黎明时分才悄然熄灭。
无人知晓，在这间小小的雅室里，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周王朝格局的交易，已经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