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司,“山部”衙署。
这里是整个清吏司最安静,也是最“无聊”的地方。没有“雷部”的刑具与呐喊,也没有“风部”的密探与情报。这里只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堆满了从户部、工部、盐铁司等各大衙门调阅来的陈年卷宗。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与墨迹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
然而,在这片看似沉寂的纸山墨海之中,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算出来了……我终于算出来了!”
一个略带肥胖的身影,猛地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跳了起来,他手中挥舞着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和表格的草纸,因为过度激动,脸上的肉都在微微颤抖。
此人,正是被洛云曦破格录用的商贾之子,如今清吏司山部的主事——赵算。
半个月来,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将自己完全埋进了这些枯燥乏味的数字里。他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将过去十年间,天启王朝所有的盐引发放记录、铁矿产量、官方税率、以及市场盐价、铁价,全部录入了他独创的“复式记账”表格之中。
“赵主事,何事如此喧哗?”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员皱眉道。
“成了!成了!”赵算却不管不顾,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抱着他那叠宝贝草纸,一路狂奔,冲向了洛云曦的掌印司主堂。
“主上!主上!您快看!”赵算“砰”地一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将草纸拍在洛云曦的桌案上。
洛云曦正在批阅文件,被他吓了一跳,但看到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她知道,自己等待的结果,来了。
她没有责备赵算的失仪,而是拿起那份草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纸上,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行冰冷而精准的数字,以及一个个清晰明了的分析图表。
“……天启三十七年,朝廷共发放盐引一百二十万道,官方记录,每引盐价一百文,税三十文。然,据山部密探于江南、两淮、川蜀三地实采盐价,平均市价高达三百五十文……”
“……据工部记录,去年全国官营铁矿共出精铁八百万斤,上缴国库之铁税,合计白银一十二万两。然,据赵某以‘投入产出模型’估算,其合理税收,应不低于四十万两……”
“……盐铁两项,每年由官方记录的税收,共计白银约三百万两。但根据模型推演,其产生的实际民间总价值,超过一千二百万两。其中,有近四百万两的巨额利润,在层层转包与垄断经营中,不知所踪……”
洛云曦看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盐铁专卖是块肥肉,却没想到,竟肥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每年四百万两!
这笔钱,足以再养活一支三十万人的镇北军!足以让黄河大堤十年不决口!足以让天下灾民衣食无忧!
而现在,它却成了勋贵世家们锦衣玉食、豢养私兵的资本!
“赵算。”洛云曦放下报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份报告,你有几成把握?”
“回主上!”赵算激动地挺起胸膛,“若论诗词歌赋,小人一窍不通。但若论这算盘上的加减乘除,小人敢说,这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比金子还真!只要给小人足够的权限,顺着这些账目查下去,不出三月,定能将那些蛀虫的老底,给他们掀个底朝天!”
“好!”洛云曦重重一拍桌案,“你的功劳,我记下了!清吏司的大门,为你敞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
她知道,这份报告,就是她发动下一场战争,最锋利的武器。
“隐宗”也好,“规则”也罢,任何庞大的组织都需要钱来运转。盐铁,就是勋贵与“隐宗”赖以生存的血液。要让他们浮出水面,最好的办法,就是掐断他们的供血!
接下来的三天,洛云曦将自己关在书房,亲自执笔,将赵算这份充满了“现代会计学”色彩的报告,润色、翻译成了一份这个时代的人能看懂,且无可辩驳的奏疏。
她没有直接点名任何一个勋贵,却用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将一张覆盖了整个王朝的贪腐巨网,血淋淋地展现在了纸面上。
最后,她在奏疏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改革方案:
“……臣以为,盐铁之弊,在于权责不分,垄断经营。臣请奏,效仿前朝,收回地方盐铁经营权,改‘盐引制’为‘官营直销制’,于各大州府设立‘盐铁专卖总行’,由朝廷统一核算、统一定价、统一销售。其所得利润,一半归国库,一半用以建立‘国家战略储备基金’,以备不时之需……”
写完最后一个字,洛云曦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知道,这份奏疏一旦呈上,她将面对的,是比“官考改革”猛烈十倍不止的反扑。
因为这一次,她要动的,是那些人最核心的钱袋子。
……
御书房。
皇帝轩辕宏看着手中的奏疏,久久不语。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与兴奋!
身为帝王,他何尝不知道国库的窘迫,何尝不知道那些勋贵们的贪婪。但他没有证据,更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去动摇这延续了上百年的利益格局。
而现在,洛云曦,这个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女子,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他的手上。
“好……好一个‘官营直销’,好一个‘战略储备’……”他低声念着,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孙福!”
“奴才在。”
“传朕旨意,明日大朝会,朕要亲自议一议,这国之命脉!”
一场足以让整个天启王朝天翻地覆的经济风暴,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