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澜变了。
或者说，她那层包裹在灵魂之外、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冰冷外壳，被洛云曦用一个匪夷所思的理论假设，敲开了一道缝隙。
从那道缝隙里涌出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属于天才的求知欲。
她不再提三个周期的时限，也不再抱怨这是“无聊的琐事”。她几乎是强行“征用”了卡诺工坊里一间最精密的实验室，将自己关在里面，废寝忘食地进行着理论推演。光幕上，无数洛云曦和卡诺都看不太懂的复杂公式和光学模型飞速闪烁，构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理论大厦。
卡诺对此嗤之以鼻，嘴里嘟囔着“装神弄鬼”，但终究没有把她赶出去。这位老匠师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内心深处，对真正的“技术”，还是抱有最基本的敬畏。
洛云曦则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沟通桥梁。
“……不行，这个方案绝对不行！”卡诺看着星澜提交的第一版光学矩阵设计图，吹胡子瞪眼地咆哮道，“用‘零度黑曜石’作为主透镜？亏你想得出来！这种材料的源能传导率是很高，但它极度不稳定，在超过临界值的高频源能冲击下，它的内部结构会像沙子一样崩解！你这是想造一台显微镜，还是一台一次性的昂贵炸弹？！”
设计图的另一端，星澜冰冷的声音传来：“那是你的材料不行，不是我的设计有问题。我需要的是一种能绝对‘纯净’地传导光信号的介质，任何能量损耗和扭曲，都是不可接受的瑕疵。如果你做不出这种材料，只能证明你的无能。”
“你！”卡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星澜大师，”洛云曦适时地介入，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您的设计理念我非常理解，追求完美是科学进步的动力。但我们目前的目标，是先从‘零’走到‘一’。我们能不能先退一步，用一种虽然不完美、但足够稳定的材料，比如‘淬火晶钢’，来搭建基础框架？它的传导率只有黑曜石的七成，但稳定性是后者的五十倍以上。”
“我拒绝使用这种充满了‘杂质’的东西。”星澜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么，”洛云曦话锋一转，“我们换个思路。卡诺大师，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暂时性地、大幅度地提升‘淬火晶钢’的传导纯净度？比如，通过施加一个特定的强磁场，或者让它处于某种极端的低温环境中？”
卡诺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沉思。洛云曦提出的这个方向，是他从未想过的。他一直致力于在常态下提升材料性能，却忽略了通过改变外部环境来“激发”材料潜能的可能性。
“……理论上……或许可行。”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在超低温下，大部分材料的内部源能阻尼都会大幅降低。但要实现那种级别的‘绝对零度’，需要的设备和能量消耗将是天文数字。”
“看，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星澜冷冷地插话，“你们这些研究物质的人，永远都在被物质本身所局限。”
“那也比你这种只会空想的家伙强！”
眼看新一轮的争吵又要爆发，洛云曦立刻再次切入：“好了，两位大师。星澜大师的理论高度，和卡诺大师的实践经验，正是我们这个团队最宝贵的财富。现在，我们把问题分解一下。”
她迅速地在光幕上画出结构图：“第一，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基础框架，这部分由卡诺大师负责，请您用现有最成熟的技术，打造出最坚固的设备外壳和能源供应系统。第二，我们需要一个绝对纯净的核心光学矩阵，这部分由星澜大师设计，您可以尽情发挥您的天才构想，暂时不用考虑材料的限制。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由我来负责，寻找将星澜大师的‘理想’，装进卡诺大师的‘现实’的方法。”
她将自己放在了“翻译者”和“整合者”的位置上。
这个分工，让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怪人，都暂时挑不出毛病。
于是，一场充满了争吵、辩论、互相鄙视却又在被动合作的奇特研发，就这样在卡诺的工坊里，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周期里，这间实验室几乎成了亚特兰最“热闹”的地方。
“白痴！我说了能量脉冲的频率要绝对稳定在赫兹，你的这个能量核心，波动率超过了千分之三！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疯子！为了你那狗屁的稳定，你让能量核心的输出功率下降了四成！你知道为了维持那个什么‘超低温场’，我们每时每刻要烧掉多少源能水晶吗？！”
“你的晶体切割精度太差了！我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十七面反射体，你看看你磨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土豆吗？”
“你要的那种精度，是神才能做到的！你有人类的常识吗？哦，我忘了，你不是人！”
洛云曦几乎每天都在这种“枪林弹雨”中穿梭。她像一个最优秀的程序员，不断地在星澜的“理想化代码”和卡诺的“硬件驱动”之间寻找兼容的可能，修复着一个又一个的bUG。
她用从地球带来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向卡诺解释了星澜为何对能量的“纯净度”有那么偏执的要求；又用卡诺提供的材料性能衰变曲线，向星澜具象化地展示了“理想”撞上“现实”后的残酷后果。
渐渐地，争吵虽然还在继续，但内容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你非要用这种不稳定的晶体，也不是不行。但你必须在矩阵的后端，加上一个由‘磁流体金属’构成的能量缓冲层，否则，不出一百个周期，它就会自己烧掉自己。”
“……你这个缓冲层的想法……有点意思。虽然它会不可避免地造成千分之零点一的信号延迟，但……可以接受。前提是，你的‘磁流体金属’，纯度必须达到我的要求。”
洛云曦知道，改变正在发生。
这两个来自不同领域、性格迥异的天才，正在以一种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方式，开始互相学习，互相适应。
终于，在经历了二十七次失败和无数次争吵之后，那台充满了两人“别扭”风格的、造型奇特的“源能显微镜”原型机，被制造了出来。
它被安置在实验室的中央，外形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海螺，表面布满了卡诺风格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复杂管线。而在海螺的核心，则静静地躺着一枚由星澜亲手打磨的、如同艺术品般精妙的十七面晶体。
“准备好了吗？”洛云曦站在主控制台前，深吸了一口气。
卡诺抱着双臂，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星澜则一言不发，只是那双银灰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那枚核心晶体，眼神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能量注入，开始！”
洛云曦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低沉的能量嗡鸣声响起，复杂的管线依次亮起，庞大的能量被注入到那个小小的核心之中。
实验室内的光线，瞬间暗淡了下去。
所有的光，仿佛都被吸入到了那枚十七面晶体之中。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卡诺的眉头越皱越紧，以为这次又失败了的时候——
一道细如发丝、却又明亮得无法直视的纯白色光束，猛地从晶体的顶端射出，精准地命中在另一端的观测平台上。
那束光，是如此的“纯净”。
它没有丝毫的色散，稳定得如同一根凝固的冰锥，清晰地照亮了观测平台上一块星银样本的表面。通过一旁的能量放大光幕，三人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星银表面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如同山脉与峡谷般的微观结构。
成功了。
卡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无保留的、如同孩子般的笑容。
星澜依旧面无表情，但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银灰色瞳孔中倒映出的、那束璀璨的光，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而洛云曦，则在这束光的照耀下，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这不仅仅是项目的第一步成功。
这束光，是她的团队，绽放出的第一缕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