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明珠的光辉柔和地洒落,将玄微的身影拉得修长,投映在布满玉简古籍的书架之上。他不再枯坐于榻边,而是立于一排排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书架前,银色的长发如瀑垂落,偶尔随着他抽取玉简的动作微微晃动,划过清冷的弧光。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不再盛怒,不再迷茫,也不再是面对云烬时的复杂难辨,而是凝练着一种极致的专注与探究。如同最精密的法器,扫过一枚枚玉简、一卷卷兽皮古籍上那些晦涩古老的文字与图腾。
这是他漫长神生中,极少出现的状态——并非以绝对力量碾压一切,而是沉下心来,向这些沉寂了万载的故纸堆寻求答案。
行动受挫,力量并非万能,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刻刀,凿开了他固守万年的某种壁垒。尽管过程伴随着不适与隐隐的刺痛,却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成长。
他需要知道,什么是“换心”真正的代价与禁忌。并非民间话本里那些浅薄的传说,而是触及灵魂本源、关乎天道伦常的核心法则。
他需要理解,“妖力本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为何它与神力看似相克,却又能在云烬体内形成某种微妙的、甚至起到救命作用的平衡?青鸾血脉,又有何特殊之处?
他更需要弄明白,“神造之灵”——即他试图创造的、那个只属于他的“完美”存在——其成功的先决条件究竟是什么?为何他以为的完美,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沉重如山,却也是解开当前死结的关键。
他的指尖划过一枚记载着上古禁术的黑色玉简,神力微微注入,冰冷的文字便浮现在脑海:
「…心者,神之府,魂之舍,情之根。易心之举,逆阴阳,乱轮回,轻则神魂受损,灵智蒙尘;重则因果缠身,天道反噬,永世不得超脱…」
玄微的眉头蹙起。这些他并非完全不知,只是当初被怒火与某种阴暗的占有欲蒙蔽了心智,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些警告。如今看来,字字如凿,印证着云烬所承受的痛苦与凶险。
他又翻开一卷以某种神兽皮鞣制成的古老卷轴,上面绘制着万族血脉图谱,其关于青鸾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
「青鸾,风之圣裔,鸣中五音,翔集八方。其性高洁,其情炽烈,其血蕴含生生不息之灵韵,乃沟通天地生机之桥梁…唯血脉凋零,憾矣…」
沟通天地生机之桥梁?玄微若有所思。难道云烬的妖族本源并非低等的力量,反而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具包容性的生机之力?所以他强行剥离神血、铸造纯粹神心的行为,才是真正的“破坏”?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有些发闷。
继续查阅关于“造灵”的记载,结果更是让他心惊。
「…造化生灵,乃父神权柄。后天仿造,纵以神力催之,亦难得其神韵,多为痴愚傀儡,或力竭而崩…欲赋灵智,非无上神力可成,需以真情为引,心血浇灌,方有一线契机…」
真情为引?心血浇灌?
玄微的手指顿在那行字上,冰蓝色的眼眸中掀起波澜。
他当时塑造那颗新心时,有的是什么?是愤怒,是掌控欲,是冰冷的神力,唯独没有…“真情”。
所以那颗心,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是残缺的、冰冷的、无法真正“活”过来的?所以它才会对云烬本身的妖族本源和旧心情感产生如此剧烈的排斥?
一切的根源,竟都在于他自己?
错误的开始,注定了后续一系列的苦果。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翻涌的涩意。再次睁开时,眼神变得更加锐利,继续飞速地查阅。
他需要找到解决之法。既然错误已成,那么如何弥补?
关于融合、关于平衡、关于如何安抚不同本源力量冲突的记载零零散散,大多语焉不详,或要求极其苛刻的条件。他看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时间在寂静的翻阅中悄然流逝。殿内只余下玉简轻碰的微响,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玄微完全沉浸其中,甚至暂时忽略了自身的疲惫,也忽略了外界的时间。他的神态专注而认真,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若有所悟,那绝美的侧脸在明珠光晕下,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散发着一种不同于往日冰冷威严的、近乎神圣的求知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另一枚极其古老、甚至边缘有些破损的玉简中,找到了一段或许相关的记载:
「…夫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强求纯一,悖逆自然,祸之始也。若遇冲突崩析之兆,堵不如疏,压不如导。寻其本,溯其源,以兼容之心纳万力,以平衡之道塑和谐…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堵不如疏,压不如导…寻其本,溯其源…兼容…平衡…
这些字眼如同星光,点亮了玄微脑海中某个一直混沌的区域。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不正是“堵”和“压”吗?强行剥离妖力,强行封印旧心,强行用神力镇压冲突…
或许…他真的错了。
真正的解决之道,不在于更强大的镇压,而在于…接纳与引导?接纳云烬完整的本源,引导那不同的力量达到平衡?
而要做到这一点,那颗被封印的旧心…似乎成了关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被冰封的匣子,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所以…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甚至…可能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糟糕。若依古籍暗示,想要真正解决问题,或许不仅仅需要旧心回归,更需要他付出所谓的“真情”与“心血”?
这对他而言,比耗费本源神力还要困难千倍万倍。
玄微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手中玉简微光闪烁,映照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
就在这时,榻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布料摩擦声。
玄微立刻从沉思中惊醒,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去。
只见云烬不知何时又翻了个身,面向他的方向,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出了锦被,虚虚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指尖微微蜷缩,像是在睡梦中寻找着什么。眉头轻轻蹙起,唇瓣微动,发出极其模糊的呓语:
“…别…走…”
那声音轻得如同羽毛,却清晰地钻入玄微耳中。
玄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看着那只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冰冷的玉简,再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些“真情为引”、“心血浇灌”的字句…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弥漫开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简,朝着榻边走去。
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走到榻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将其小心地塞回了锦被里。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皮肤的刹那,云烬蹙起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呓语也停止了,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玄微站在榻边,没有立刻离开。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对方再次安然入睡的容颜,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古籍的记载,云烬无意识的依赖,旧心的躁动,妖力的平衡…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或许…他该换一种思路了。
只是…那一步,该如何迈出?
而在他未曾察觉的殿外阴影处,一道几乎与虚空融为一体的模糊黑影,正静静地“注视”着殿内的一切,尤其是玄微放下玉简、走向云烬的那一幕。
黑影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诡异而满意的弧度。
鱼儿…终于开始主动触碰鱼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