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四年的冬至大朝会,因不久前的阅兵与博览会,本应是一派四海宾服、共庆升平的景象。
然而,当百官序立,山呼万岁之后,次辅谢迁的出列,却让整个皇极殿的气氛,从祥和骤然转向了令人窒息的凝重。
谢迁未持奏板,他立于御阶之下,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加清瘦挺拔,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未曾抬头直视御座,而是深深一揖及地,声音沉痛而沙哑,如同钝器刮过金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殿:
“臣,谢迁,万死!恳请陛下,治臣治家无方、纵容族人为恶、祸国殃民之滔天大罪!”
一语既出,满殿皆寂!落针可闻。所有官员,从首辅刘健到末位小臣,无不惊骇地望向这位素以清流自守、德高望重的次辅。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整个皇极殿。
谢迁不顾周遭死寂,开始陈述。他没有渲染,只是用最平实,却也最残酷的语言,将苏州族侄谢永昌的罪行一一道来:如何利用谢家权势,勾结苏州府上下胥吏,系统性地伪造契书,侵吞民田,隐匿赋税……当他提到“震泽湖边梅林镇”时,语气出现了明显的颤抖。
“……为夺该镇数千亩上好田地,谢永昌遣豪奴‘浪里蛟’多次威逼利诱,镇民不从……彼丧心病狂,竟于前岁冬月二十三夜,纠集数十持械凶徒,携火油引信,夜袭梅林镇……纵火焚烧,逢人便杀……老弱妇孺,亦不放过……全镇千余口……千余口啊!”谢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怆与无尽的悔恨,“……仅数人因外出侥幸得脱……余者……尽数罹难!尸骨无存!地方官府……苏州府……竟敢以‘民舍失火,意外焚镇’定案,瞒报朝廷!!”
“千余口罹难”!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了皇极殿的金砖之上,也劈在了每一位官员的心头!
“嗡——”的一声,巨大的哗然与吸气声再也无法抑制地响起。百官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恐惧与愤怒。千人规模的血案!在大明腹地,财富锦绣的江南!这已不是简单的家族丑闻,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玷污圣朝颜面的惊天惨案!
御座之上,一直静听的弘治帝朱佑樘,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他身体前倾,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死死钉在谢迁身上,那其中蕴含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这一刻,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
首辅刘健更是须发皆张,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谢迁!你所言……可真?!”他声音都在发抖,既是震惊于惨案本身,更是愤怒于地方官府竟敢如此欺瞒!
“千真万确!”谢迁猛地抬头,老泪纵横,却目光决绝地迎向天子那骇人的目光,也看向刘健,“臣已取得关键人证物证!前师爷秘藏账本,记录详实;数名幸存镇民,皆可指认!臣……臣罪该万死!养出此等禽兽不如之族人,臣……百死莫赎!”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陛下!首辅!此非独臣一家之丑,此乃江南积弊已入膏肓之明证!”
谢迁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田亩兼并,胥吏贪墨,豪强无法无天,官府上下其手……此等毒瘤不除,今日有梅林镇,明日便可能有竹林镇、桃林镇!国之根基,正在被这些蛀虫一点点啃噬殆尽!臣恳请陛下,借此血案,彻查江南!澄清玉宇!臣愿以此待罪之身,为我大明革除积弊,先驱开路!臣之谢氏一族,愿第一个站出来,所有田产,尽数交由朝廷清丈,隐匿之田,尽数归公,非法所得,尽数退赔,应缴赋税,分文不少!只求……只求能以此残躯,为梅林镇冤魂,讨还一个公道!为我大明社稷,剜除这一块腐肉!”
长跪不起,以头杵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谢迁压抑的喘息和额头渗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弘治帝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滔天的怒火。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与决断。他没有立刻说话,但那无形的威压,让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短暂的死寂之后,朝堂彻底沸腾!然而,这一次,率先响起的并非是对谢迁的攻讦,而是对江南官场、对制造血案凶手的滔天怒火!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琳率先出列,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梅林镇血案,骇人听闻,人神共愤!苏州府上下,竟敢如此欺君罔上,包庇凶顽,其罪当诛!臣请陛下,立刻下旨,锁拿苏州府相关官员,彻查此案,严惩不贷!”
“陛下!”刑部尚书闵珪须发戟张,“千人命案,绝非小事!谢永昌及其党羽,视人命如草芥,形同谋逆!必须严查其背后是否还有更大势力,一网打尽,以正国法!”
大部分官员,无论派系,在此刻都因这桩突破底线的血案而同仇敌忾。这是维护统治根基的本能反应。
然而,总有蝇营狗苟之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文昌(江南籍)见群情汹涌,不敢直接为血案辩护,却将矛头转向了谢迁和即将展开的土改:
“陛下!谢阁老自陈其罪,其行可悯,然其言过矣!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承平百年,岂可因一隅之恶,便兴大狱,动摇全局?清丈田亩,牵涉亿万,若操之过急,引得士绅惶惶,百姓不安,岂非因小失大?谢阁老自身待罪,更不宜主持如此大事!”
礼部右侍郎张缙也阴恻恻地附和:“是啊陛下,当务之急是严惩梅林镇凶犯,安抚地方。至于清丈田亩,涉及祖宗成法,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方是稳妥之道。”
他们试图将“千人血案”与“系统性土改”切割开来,保住江南的根本利益。
就在这时,陆仁稳步出班。他知道,必须将这两件事牢牢绑定,才能借助血案带来的巨大冲击力,推动更深层次的改革。
“陛下,臣工部尚书陆仁,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适才诸位同僚所言,无非‘稳定’二字。然,臣欲问,何为真正的稳定?”陆仁目光扫过李文昌、张缙等人,语气平和却蕴含着力量,“是任由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国库岁入日渐枯竭的稳定?是坐视胥吏豪强勾结,万千自耕农破产流离,沦为佃户甚至饿殍的稳定?是容忍如梅林镇般,千余百姓冤沉海底,而凶手逍遥法外的稳定?!”
他连续三问,一句比一句沉重,让那些叫嚣“稳定”的官员一时语塞。
“谢阁老今日之举,诚然悲壮,更显其胸怀与担当!其所揭露者,绝非一家一户之罪,而是我大明肌体上的一颗巨大毒瘤!”陆仁声音提高,“陛下,臣主持博览会,看似繁花似锦,日进斗金。然,商税之利,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帝国之根基,仍在田赋!若田亩不清,赋税不平,则国库看似充盈,实则根基动摇!今日博览会所赚之银,可能明日就要用来填补田赋的窟窿,用来赈济因失地而流离的灾民,甚至……用来镇压可能因民怨而起的变乱!”
他引用了格物院初步统计分析的数据(基于有限的各地上报资料):“臣粗略核算,仅苏州一府,若隐匿田产能清出三成,每年所增正赋,便可多养一万新军,或多修数百里水泥官道!此乃利国利民之实益,而非空谈!”
接着,他将话题引向更深层:“更何况,土改所图,非止于财。在于安民,在于巩固国本!民有恒产,方有恒心。百姓安居乐业,方肯为国效死。若土地尽归豪强,百姓沦为佃奴,则国家征兵,兵源何来?征收赋税,税基何存?此乃关乎社稷存亡之根本,岂能因一时之‘稳’,而误万年之基业?!”
陆仁的论述,结合了财政、军事、社会安定与长远国策,格局宏大,数据支撑(虽粗略),逻辑严密,一时间让许多中立官员暗自点头。
“陛下!梅林镇惨案,绝非孤立!”陆仁转向御座,语气沉痛而激昂。
“它正是江南土地兼并之弊发展到极致的必然恶果!谢永昌为何敢如此肆无忌惮?正是因为他背后有隐匿田产带来的巨大利益,有盘根错节的官绅关系网作为保护伞!不铲除这滋生罪恶的土壤,今日杀一个谢永昌,明日还会有张永昌、李永昌!唯有彻底清丈田亩,均平赋税,打破豪强对土地的垄断,才能从根本上杜绝此类惨剧再次发生!此乃惩前毖后,治病救国之根本!”
李文昌见说理不过,故技重施,阴险地攻击道:“陆尚书真是心系黎民!却不知如此为谢阁老奔走呐喊,除了为国为民,是否因与谢府那位特立独行的谢琦小姐相交莫逆,故而……爱屋及乌?”
这诛心之论再起,试图混淆视听。
陆仁怒极反笑,声震殿宇:“李大人!朝堂之上,议的是千人血案,论的是国策根本!你竟以如此龌龊心思,妄测同僚,玷污女子清誉,以此等卑劣手段转移视听,你对得起殿外那千余冤魂吗?!你对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吗?!陆某行事,光明磊落,为国为民,天地共鉴!若陛下疑我,臣愿立刻请辞,以白身赴江南,亲查此案,不还梅林镇一个公道,誓不还朝!”
他言辞铿锵,气势如虹,直接将李文昌的污蔑踩在脚下,并再次以去留明志!
“够了!”
一声蕴含着极致愤怒与威严的断喝,从御座之上传来。弘治帝终于开口了。他脸色依旧铁青,但眼神中的怒火已化为冰冷的决断。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群臣,最终落在谢迁和陆仁身上。
“梅林镇,千余条人命……”皇帝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敲击在百官心上,“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乃官绅勾结、无法无天之人祸!朕,心甚痛!甚怒!”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巨响回荡在大殿:“江南承平?承的什么平?!是建立在千余冤魂白骨之上的平吗?!是建立在国库流失、赋税不均之上的平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所有试图维护“稳定”的官员噤若寒蝉。
“谢迁!”弘治帝目光转向依旧跪伏的次辅,“你族人之罪,罄竹难书!你之过,亦难辞其咎!”
“然,”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帝王的权衡与魄力,“你能不顾身家性命,首告此惊天血案,更愿以戴罪之身,为国除弊,此心……朕,暂存之。”
“着,”弘治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即日成立‘江南清丈特使团’!由谢迁(戴罪立功)总领,工部尚书陆仁协理,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琳、刑部左侍郎张抚为副,精选干员及格物院测绘人手,克日南下苏州!”
“特赐王命旗牌,尚方宝剑!”皇帝一字一顿,杀意凛然,“准尔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给朕彻查梅林镇血案,厘清苏州府乃至南直隶田亩赋税积弊!凡有涉案官员,无论品级,一经查实,严惩不贷!凡有阻挠清丈、隐匿田产、对抗朝廷者,视同谋逆,立斩不赦!”
“就从谢家开始!谢迁,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负朕望!”
旨意一下,如同在金殿投下了一颗巨石!先斩后奏!视同谋逆!皇帝这是动了真怒,要以雷霆万钧之势,血洗江南官场,强力推行土改!
“臣……领旨!谢陛下天恩!”谢迁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解脱与决然。
陆仁亦深深躬身:“臣,遵旨!”
朝会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皇极殿。
每个人都知道,一场伴随着鲜血与铁腕的暴风雨,即将席卷看似温婉富庶的江南。
金殿风雷已息,但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