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艘宋军艨艟即将追上他们，船头锋利的撞角已然清晰可见时——
突然，那艘燃烧的宋军旗舰上，发生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显然是火药库被引燃了！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整个船体在爆炸中四分五裂，碎片带着火焰如同流星般砸向四周的船只和水面！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所有追击的宋军船只都为之一顿！
趁此机会，朱棣和残余的几艘小船，终于险之又险地冲回了南岸的黑暗中。
踏上陆地的那一刻，朱棣回头望去，只见北岸水寨火光冲天，混乱不堪，尤其是那艘旗舰的毁灭，无疑给了宋军沉重一击。
他成功了，至少是部分成功。
但看着身后仅剩的、不足十艘的小船和寥寥数十名伤痕累累、惊魂未定的幸存者，朱棣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采石矶的烽火暂歇，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远比战鼓号角更能诉说之前的惨烈。朱棣站在关楼，望着北岸宋军水寨仍在升腾的残余黑烟，脸上没有任何得色。那场孤注一掷的夜袭，像一剂虎狼之药，暂时逼退了病魔，却也几乎耗尽了病人最后一点元气。
他带回来的死士不足出发时的一半，水师那点可怜的家底彻底打光。更重要的是，底牌尽出。曹彬不是庸才，火船、铁索、夜袭……这些伎俩不可能再用第二次。
“殿下，清点完毕。”朱能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他左臂的伤口因夜袭时的剧烈动作再次崩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简陋的绷带，“我军…现存能战者，已不足四千。箭矢告罄，火器全无，滚木礌石也已见底。粮食…仅够五日。”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朱棣心上。兵力、军械、粮草，全面枯竭。这采石矶，已是一座饥饿、疲惫、伤痕累累的空壳。
“知道了。”朱棣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朱能感到一丝不安，“传令，杀马。”
朱能猛地抬头：“殿下！”
“执行命令。”朱棣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北方，“将所有伤重难行的战马，全部宰杀，肉分给将士，骨熬汤。皮和筋，看看工匠还能不能做点什么东西。”
这是最后的储备，也是绝望的信号。朱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重地应了一声：“诺。”
北岸，宋军大营。
气氛同样凝重。曹彬站在临时搭建的望台上，看着水寨中那艘已被烧成空壳、只剩焦黑骨架的旗舰残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本人因昨夜恰好在岸上营中议事，侥幸逃过一劫，但副将及多名高级将领葬身火海，对整个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好个朱棣…好个燕王！”曹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低估了对手的狠厉和决绝，付出了惨重代价。
“大帅，我军楼船损毁三艘，重伤五艘，水兵伤亡逾三千…短期内，大规模渡江…恐难进行。”一名水军将领低声汇报，声音带着惶恐。
“强攻不行，那就困死他！”曹彬猛地转身，眼中寒光闪烁，“朱棣已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传令，水师封锁江面，所有大小船只，一律不得靠近南岸！陆路加强巡逻，绝不能让一粒粮食、一个援兵进入采石矶！”
他要活活耗死朱棣！用时间和大宋雄厚的国力，磨掉这最后四千残兵的最后一丝气力。
“另外，”曹彬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给应天城里的‘朋友们’，再送一份‘礼物’过去。把朱棣如今山穷水尽、杀马为食的消息，还有我大军严密封锁的态势，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攻心为上。他要让江南那些墙头草看清楚，他们寄予厚望的燕王，已经离死不远了。
采石矶，饥荒与恐慌开始蔓延。
马肉很快被分食一空，连骨头都被砸碎熬煮了数遍。有限的存粮在严格的配给下飞速消耗。士兵们腹中空空，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伤兵营里，因缺医少药而哀嚎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绝望，如同江面上的浓雾，无声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开始有士兵在夜间偷偷放下武器，试图泅渡逃跑，但大多被宋军巡逻船发现射杀，尸体被江水冲回南岸，悬挂在浅滩的木桩上示众。也有小股部队的军官暗中串联，眼神闪烁，窃窃私语。
“殿下，第三哨的刘百户…带着十几个人，昨夜想从西边山崖溜走，被巡哨发现，已…已全部正法。”朱能向朱棣汇报时，声音艰涩。军心，正在崩溃。
朱棣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知道了。首级传示各营。再有动摇军心、企图叛逃者，皆如此例！”
他的冷酷和铁腕，暂时压制住了表面上的骚动，但那股暗流，却在压抑的沉默下，愈发汹涌。
应天府，武英殿。
曹彬的“礼物”适时送达。当朱棣杀马充饥、宋军水陆封锁、采石矶已成绝地的消息在朝堂上扩散开来时，原本就被强行压下的“迁都”之议，如同野火般再次燃起，且势头更猛！
“陛下！燕王殿下已至绝境！采石矶旦夕可破！应天无险可守矣！此时不迁，更待何时？！”之前那位白发老臣再次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身后跪倒了一片附和之声。
“江南乃财赋重地，岂可轻言放弃？太祖基业在此，焉能拱手让人？！”反对者虽然依旧坚持，但声音已不如之前洪亮，底气明显不足。
太子朱高炽坐在龙椅旁，看着下方吵成一团的官员，脸色惨白，冷汗浸透了里衣。他看向屏风后，希望燕王妃徐氏能再次站出来稳定局面。
然而，这一次，徐氏沉默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北疆将士的骁勇，连他们都落得如此境地，采石矶恐怕真的…她可以压制朝议，却无法变出粮食和援兵。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报——！八百里加急！西线…西线军情！”一名传令兵几乎是滚进大殿，手中高举一份插着黑色翎羽的军报——那是代表最紧急、通常是噩耗的信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朱高炽颤抖着接过军报，展开只看了一眼，便眼前一黑，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过去！
军报上只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唐将李靖，克夔州，破白帝，水陆并进，兵锋已抵江陵！荆襄告急！”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武英殿上空！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大唐！李世民！他竟然在这个当口，毫不犹豫地出手了！而且兵锋直指长江中游重镇江陵！一旦江陵有失，唐军便可顺流东下，直逼应天！
前门猛虎未退，后门恶狼已至！
“天亡我大明…天亡我大明啊！”一名老臣仰天悲呼，瘫软在地。
整个朝堂，瞬间被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气氛所笼罩。迁都的呼声，再也无法压制。
朱高炽瘫在座椅上，双目无神，嘴唇哆嗦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社稷倾覆、宗庙不保的惨状。
而在采石矶的冷风里，朱棣尚且不知，他苦苦支撑的这座孤垒，其所扞卫的帝国根基，已然在内外交攻之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即将彻底崩裂的呻吟。
采石矶的黄昏，血色残阳映照着江面浮尸，也映照着南岸守军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熄灭。饥饿如同最恶毒的蛆虫，啃噬着每个人的肠胃和意志。杀马之后，连树皮、草根都成了争抢的对象。伤兵营里不再有哀嚎，只有一片死寂，死亡成了最常见的解脱。
朱棣站在关楼阴影里，看着两个士兵为了一小块发霉的马皮扭打在一起，周围人眼神麻木，无人劝阻。他的亲兵想去干涉，被朱棣抬手阻止。他知道，军法在这纯粹的生存欲望面前，已经苍白无力。
“殿下…”朱能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他靠坐在墙根，伤口溃烂发出的异味混合着饥饿带来的口臭，令人窒息，“应天…还没有消息吗？”
朱棣没有回答。他派出的最后几批信使，都如同石沉大海。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也如同这江面的残阳，正一点点沉入黑暗。他隐隐有种预感，一种比宋军围困更可怕的结局，正在逼近。
应天府，已是一片末日前的混乱。
唐军李靖部攻占江陵的消息，如同最终判决，击垮了朝廷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迁都之议不再是争论，成了唯一的选择。太子朱高炽在巨大压力下，终于颁下“南狩”诏书，决定放弃应天，迁都至更南方的广州府。
诏书一下，整个朝廷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当然，是为了逃跑。宫人内侍忙着打包珍宝典籍，官员们争抢着有限的车马船只，军队被调集起来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护送皇室和中枢南撤。至于仍在前线血战的燕王和那数千将士？在“保全社稷根本”的大义下，他们似乎已被理所当然地“牺牲”了。
采石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