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锐士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没入莽莽山林，只留下身后道路旁，那座用鲜血和恐惧堆砌的恐怖标识，以及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血腥味。
居庸关，帅府。
摇曳的烛光将朱棣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悬挂的巨幅舆图上，那上面代表大明疆域的赤色区域，正被从太行山深处延伸出来的数道黑色箭头，刺得千疮百孔。
“报——！”一名斥候满身尘土，踉跄冲入，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殿下！飞狐陉失守！守将王真…战死！粮草囤点被焚毁三处，损失粟米十万石！”
朱棣背对着斥候，握着舆图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但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再探。”
斥候刚被扶下，又一名传令兵连滚爬入：“殿下！蒲阴陉急报！又有两处哨站被拔除，守军…无一生还！秦军…秦军筑了京观！”
“井陉方向发现秦军游骑，袭扰运输队，民夫死伤百余…”
“紫荆关告急！发现大队秦军骑兵，疑是蒙毅主力，已在关外二十里下寨！”
坏消息如同太行山冬日的寒风，一道接着一道，冰冷刺骨。帅府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张玉、朱能等将领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就像一头被捆住了四肢的猛虎，空有利爪尖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群狼不断从阴影中扑出，在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块血肉。
“王翦…老贼！”朱能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有本事真刀真枪来攻关！使这等阴损伎俩，算什么英雄！”
朱棣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英雄？”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嘲弄，“战场之上，只有胜负，没有英雄。王翦用兵，向来如此。他不与你争一时之长短，他要的是抽干你的血，拆散你的骨，让你在无尽的失血和恐惧中，自行崩溃。”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代表秦军主力的黑色模型，依旧稳如泰山地钉在居庸关前，而另外几股黑色的细流，却已如同毒液般，渗透进了大明北疆的肌体深处。
“他在逼我们。”朱棣的手指划过沙盘上那些被袭击的地点，“逼我们出关，与他决战。或者，逼我们分兵救援，削弱关防。”
“殿下，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后方被如此蚕食？”张玉忧心忡忡，“蒲阴、飞狐两陉哨站几乎被扫荡一空，粮道屡遭袭击，长此以往，军心必乱啊！”
朱棣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众将：“乱？那就让它乱给我们看！”
众将一愣。
“传令！”朱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第一，居庸关守军，即刻起，分为三班，日夜轮守，人不卸甲，刀不离手！给本王做出随时准备出关决战的姿态！擂鼓声，操练声，要比平日响十倍！”
“第二，通告后方各州县，尤其是紫荆关！告诉他们，援军已在路上！令他们死守待援！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准后退半步！违令者，斩！临阵脱逃者，族诛！”
“第三，”朱棣的目光变得幽深，“从关内守军中，秘密抽调五千精锐，由张玉你亲自率领，多带火油、弩箭，今夜子时，悄开关门，潜行出去。”
张玉精神一振：“殿下是要我们袭击秦军主营？”
朱棣摇头，手指点向沙盘上秦军主营侧翼的一片复杂山地：“不，我们去这里。王翦老谋深算，主营必然防备森严。你去他眼皮子底下，找一处险要之地，给本王扎下一颗钉子！不必主动出击，就给我牢牢钉在那里！他要耗，本王就陪他耗！看他能不能容忍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侧翼！”
他盯着张玉：“你的任务，不是杀敌，是生存！像一颗顽石，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咽不下，吐不出！吸引他的注意力，分担后方压力！可能做到？”
张玉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必不辱命！人在，钉子在！”
“好！”朱棣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记住，活着回来。”
子夜时分，居庸关侧一道隐蔽的小门悄然开启，张玉率领五千精心挑选的明军精锐，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没入黑暗，向着朱棣指定的那个方向潜行而去。
与此同时，紫荆关外。
蒙毅勒马立于一座小丘之上，望着远处那座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巍峨的关城。与居庸关的纯粹险峻不同，紫荆关连接着太行山与河北平原，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关城也更加庞大坚固。
他并没有急于进攻。王翦老将军给他的命令是“吸引注意，伺机而动”，而非强攻。他派出游骑不断袭扰关下村镇，焚烧田野，将抓获的明军斥候斩首后悬挂于关前，用尽一切手段，施加心理压力。
关墙上，紫荆关守将，也是徐达旧部之一的孙岳，面色凝重地看着关外连绵的秦军营火。他知道蒙毅的骑兵厉害，更知道对方是在等待机会，一个关内守军意志崩溃，或者关外援军被调动的机会。
“将军，秦贼欺人太甚！末将愿率一队人马，出关夜袭，挫其锐气！”一名年轻副将愤然请命。
孙岳缓缓摇头，声音沉稳：“不可。蒙毅巴不得我们出关。他的骑兵在平原上，我们的步卒占不到便宜。坚守待援，是燕王殿下的军令，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他抬头望向居庸关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他不知道燕王殿下那边情况如何，也不知道所谓的“援军”何时能到。他只知道，紫荆关，绝不能丢在自己手里。
“传令下去，滚木礌石，金汁火油，全部备足！弓弩手分作三队，轮流上墙！告诉弟兄们，”孙岳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的身后，就是家园！一步，也不能退！”
“诺！”关墙上的守军齐声应和，声音在群山中回荡，带着悲壮的决绝。
夜色更深了。居庸关前，秦军主营依旧稳如磐石，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规律得令人窒息。而在主营侧翼的黑暗中，张玉的五千人马，正在奋力挖掘工事，构筑营垒，如同一颗正在努力扎根的顽石。
太行山深处，王贲率领的陇西锐士，或许正在某处密林中短暂休整，磨砺着他们的短剑，准备着下一次的致命扑击。
整个大明北疆防线，从居庸关到紫荆关，再到太行山深处的每一条陉道，都如同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烽火在各处山头依次燃起，连成一片，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朱棣站在居庸关最高的望楼上，迎着凛冽的夜风，眺望着这片烽火连天的山河。他知道，王翦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必须在这张网彻底合拢之前，找到撕破它的方法。
压力如山，但他脊梁挺直。
“徐帅，您看着吧…”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那位逝去的军神对话，“这一关，棣，一定能闯过去！”
张玉感觉自己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他和他麾下五千精锐，依仗连夜抢筑的简易营垒，已经在这处被朱棣命名为“钉子岭”的山丘上，硬生生顶住了秦军主力连续三天的狂攻。
营垒外围的壕沟早已被尸体填平，秦军士卒踩着同伴的尸骸，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木质的寨墙多处破损，全靠明军将士用身体和临时找来的木板、石块堵住缺口。箭矢早已耗尽，现在搏杀全靠刀剑、长枪，甚至是拳头和牙齿。
“挡住！给老子挡住！”张玉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他左肩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浸透了半边铠甲，手中横刀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血雨和碎肉。
秦军的进攻毫无花巧，就是纯粹的力量碾压。王翦甚至没有动用珍贵的雷火营残部，只是驱使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普通步卒，用命来填，用血来耗。他要拔掉眼皮底下这颗钉子，更要借此消耗居庸关本就不多的机动兵力。
“将军！东面寨墙快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踉跄跑来报告。
张玉环顾四周，还能站着的弟兄，已不足两千，人人带伤，疲惫到了极点，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顶不住也要顶！”张玉双目赤红，“殿下让我们钉在这里，我们就必须钉在这里！除非死绝！”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血腥和硝烟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告诉弟兄们，我们的身后，就是居庸关！就是万千同胞！今日我等战死于此，英魂不灭，亦当护我河山！”
“护我河山！”残存的明军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再次迎向涌来的黑色浪潮。战斗瞬间进入最残酷的贴身肉搏，刀剑入肉的闷响，临死的惨嚎，兵刃碰撞的铿锵，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