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天与地的界限,还是一片混沌的、铅灰色的模糊。
安般若独自一人,行走在广袤的戈壁之上。她身上,换了一件从帐篷里找到的、勉强合身的吐蕃牧民的旧皮袍,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一双在晨光熹微中,亮得像狼一样的眼睛。
她的伤势,远未痊愈。每走一步,都会牵动内腑,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闷痛。但她的步伐,却异常的稳定,频率固定,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像一个最精密的计时器,用最小的消耗,换取最远的距离。
两个时辰后,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这片毫无生机的戈壁,染成了一片刺眼的金黄。
远处,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森林”。
那不是真正的森林。
那是数百峰骆驼,或卧或站,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剪影。骆驼的周围,是几十顶大小不一的、用各色毛毡搭建的帐篷。帐篷之间,人影绰绰,车马喧嚣,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皮革、香料和人间烟火的、独属于丝绸之路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顾长生所说的,沙州城外的“整备点”。
一个在大唐官方驿传系统之外的、由丝路商人们自发形成的、遵循着古老“商路法”的临时城邦。
安般若在距离营地还有一里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贸然前进。
她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观察着。
她看到,营地的外围,有专门的“巡营护卫”在来回巡逻。他们骑着矮壮的蒙古马,背着长弓,眼神警惕。任何试图靠近营地的陌生人,都会被他们远远地拦下,盘问。
她看到,营地的内部,被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几个区域。东面,是货物区,成箱的丝绸、瓷器、茶叶,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上面盖着厚厚的油布,有专门的“押官”在清点、登记。西面,是牲畜区,成群的骆驼和马匹,正在“驼头”和“马博士”的指挥下,饮水、喂料。
而营地的正中央,是一顶比周围所有帐篷都更大、也更华丽的、用白色羊毛毡搭建的巨大帐篷。帐篷的顶上,插着一杆高高的、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幡。
那里,就是整个商队的权力核心——“纲首”的牙帐。
这是一个……高度组织化、制度化的暴力商业集团。
安般若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破旧的吐蕃皮袍,又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冷的玉印和牛角哨。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走向那条被护卫严密看守的大路。
她绕了一个大圈,走到了营地的下风口,那个处理垃圾和牲畜粪便的、最肮脏、也最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牛角哨。
她深吸一口气,将哨子放在嘴边,吹响了。
但这一次,她吹出的,不是那种尖锐的、刺耳的啸叫。
而是一段……极其古怪的、由三个短促、一个悠长、再加两个断续的音节组成的……曲调。
那声音,很轻,像一只迷路的沙鼠的悲鸣,混在风声和营地的嘈杂声中,毫不起眼。
这是鬼市的“叩门令”。
一种专门用来在陌生环境下,试探、识别“同类”的暗号。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只会当那是风声。
她吹完之后,便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一炷香。
两炷香。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时,一个瘦小的、穿着粟特人短衫的半大孩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不远处。那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用来清理粪便的木耙,装作在干活,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不时地,向她这边瞟来。
安般若没有动。
那孩子磨蹭了半天,终于,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嘟囔了一句:
“……东市的井水,没有西市的甜。”
这是暗语的第二层。
安般若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同样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铺直叙的语调,回答道:
“可西市的枣子,都烂了心。”
那孩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他扔下木耙,快步走到安般若面前,压低了声音。
“贵客,有何吩咐?”
“我要见你们纲首。”安般若言简意赅。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纲首大人……不是谁都见的。按照规矩,您得先在‘验货处’,亮出您的‘凭’……”
安般若没有等他说完。
她只是缓缓地,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那枚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刻着“长生”二字的……白玉印。
那孩子的瞳孔,在看到那枚玉印的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
他脸上的为难,瞬间被一种混杂着震惊、敬畏,甚至……恐惧的表情所取代。他“扑通”一声,当场跪了下来,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冷的沙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小人……小人不知是‘青龙’驾到……罪该万死……”
“带我去见他。”安般若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是……是!请……请贵客随我来!”
那孩子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盘问。
他们绕过那些肮脏的角落,穿过戒备森严的货物区,径直,走向了营地中央,那顶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白色的牙帐。
帐前的护卫,看到那孩子惊恐的神情,和安般若手中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玉印,连一个字都没敢问,便立刻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一股混杂着昂贵的波斯熏香和浓郁的奶茶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帐篷内,地上铺着厚厚的、色彩艳丽的波斯地毯。正中央,一个矮几上,摆着一套来自大唐景德镇的、价值千金的白瓷茶具。
一个身材高大、鹰钩鼻、深眼窝、留着一把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的、典型的粟特中年男人,正盘膝坐在矮几后,用一把小巧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一块金黄色的奶酪。
他就是这支联合商队的总负责人,“大纲首”,康慈。
一个在丝绸之路上,跺一跺脚,就能让数十个小国物价为之动荡的,枭雄。
他抬起头,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蓝色眼睛,落在了安般若的身上。
“是你。”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沙州地下集市,赢走我那块‘白泽骨’的女人。”
安般若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上前,将那枚白玉印,轻轻地,放在了矮几之上。
康慈的目光,从玉印上扫过。他的脸上,没有那个孩子那样的惊恐,但他的瞳孔,也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切奶酪的动作,停住了。
“……原来,你竟是‘那位先生’的人。”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吧,先生有什么吩咐?是要我这条商路,还是……要我这条命?”
他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我要一支驼队。”安般若直截了当地说道,“最好的骆驼,最可靠的护卫,最充足的补给。”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还有,一辆足够稳固的、可以躺下两个人的、带暖炉的……马车。”
康慈的眉头,挑了一下。
马车。
在这种长途跋涉的驼队里,马车,是最奢侈、也是最累赘的东西。它需要最好的挽马,最平坦的路面,以及……数倍于骆驼的草料和清水。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这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以打破“商路法”中“效率至上”原则的……特权。
“可以。”康慈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点头,“这些,康某都能办到。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
“……按照‘规矩’,先生的信物,虽然分量足够。但,您要的,是‘车’,不是‘货’。这,已经超出了寻常交易的范畴。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说服下面那些跟着我揾食的、上千号兄弟的理由。”
这不是刁难。
这是“制度”。
一个维系着他这个庞大商业集团,能够顺利运转的,最核心的“制度”。
安般若沉默了。
她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她没有足够的金钱,也没有足够的货物,作为这场“交易”的抵押。
她唯一的筹码,就是顾长生的“信誉”。
但“信誉”,是一种无形的东西。
她看着康慈那双深邃得如同海洋般的蓝色眼睛,忽然开口,问道:
“你知道,降巴法师吗?”
康慈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闪动了一下。
“知道。”他缓缓点头,“一个疯子。一个……刚刚血洗了昆仑山下一个吐蕃部落的,疯子。”
这个消息,显然已经通过商人们独有的情报渠道,传到了这里。
“他追杀的人,是我。”安般若平静地说道,“或者说,是我们。”
康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情。
“而我们,”安般若继续说道,“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他做梦都想去,却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她没有说是什么地方。
也没有说,去了要做什么。
但康慈,听懂了。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混杂着贪婪、忌惮与兴奋的、复杂的光芒。
他是一个商人。
商人,最擅长的,就是风险投资。
他站起身,走到安般若面前,伸出手,拿起那枚白玉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他将玉印,重新,放回到了安般若的手中。
“成交。”
他缓缓地说道。
“三天后,日出之时,驼队出发。您的马车,会挂在驼队的最后。这是为了不影响大队的速度,也是……为了不那么显眼。”
他顿了顿,看着安般若。
“这是康某,压在‘那位先生’身上的一场豪赌。”
“希望,先生不会让我,血本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