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淮安。
大运河在此处拐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急弯。湍急的水流被两岸高耸的石堤强行收束。一座由十六个闸门组成的巨型水闸如同一头钢铁巨兽,横卧在河道之上,控制着南来北往所有船只的通行。
这里是淮安闸。江淮漕运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隘。
水闸的南侧河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上百艘大小不一的纲船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船工的叫骂声、货物腐烂的酸臭味混杂着河水的潮气,在炎炎烈日下发酵成一股令人烦躁不安的气息。
崔器就站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他乘坐的是一艘毫不起眼的小型“走私船”。船体狭长吃水极浅,船头还挂着几张破烂的渔网。这是“听风营”在当地能找到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船。
三天前彭城收网。
“大通车行”被查抄后人去楼空,只留下了十二具被掏空内脏的车夫尸体。
南城门外一场激战。石破金的“神机营”截下了一支企图蒙混出城的“送葬队伍”。十二口棺材里装的不是尸体,而是满满当当的“骨瓷零件”。
敌人被斩断了一只手。
但“骨大师”的真身依旧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批三天前就已经离开彭城的“贡品船队”。
顾长生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没有在彭城继续深挖。
而是派出了崔器和石破金,带领一支由五十名精锐组成的追查小队轻装简行,沿运河逆流而上。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追上那支船队,然后跟着它。
看看它到底要去哪里。看看是谁在接应它。
现在他们被堵在了这里。
“前面怎么回事?”石破金魁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半个船舱。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钢针一般的胡须。
“堵闸了。”崔器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沉声说道。
千里镜的视野里,那座巨大的水闸所有闸门都紧紧关闭着。只有最东侧一个标着“官”字的小型闸口还在缓慢地放行船只。
“我去问问。”石破金说着就要起身。
“坐下。”崔器按住了他,“我们现在是‘渔民’。”
他朝着船尾那名皮肤黝黑正在摇橹的“听风营”密探递了个眼色。
密探会意。
他将船缓缓靠向了旁边一艘同样被堵住的商船。
“老哥,借个火。”密探举着一根熄灭了的烟杆,用一口地道的淮安方言高声喊道。
商船上一个同样百无聊赖的船老大扔过来一个火折子。
“谢了老哥。”密探点上烟吸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堵上了?往日里可没见过这阵仗。”
船老大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说道:“还不是那群穿官衣的瞎折腾!说是上游山洪水位暴涨,为了下游万民的性命要关闸泄洪!”
“胡他娘的扯淡!老子在运河上跑了二十年!这天晴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哪来的山洪!”
“我看就是那帮子闸官想多收点‘过闸钱’!”
密探又吸了口烟将话题引向了那个唯一的通道。
“那官船怎么还能过?”
“官船?”船老大冷笑一声,“人家走的是‘官道’,能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一样吗?”
“再说了你没瞅见那船上插的旗?‘军粮’!那是送往北方给将士们救命的粮食!谁敢拦?谁拦谁就是通敌叛国!”
崔器再次举起了千里镜。
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桅杆,精准锁定在了那艘刚刚通过闸口的官船上。
船体吃水很深。船舷两侧每隔五步就站着一名手持长矛的押运士卒。船头一面硕大的杏黄色大旗迎风飘扬。
旗上一个龙飞凤舞的黑色大字。
“粮”。
千里镜的镜筒微微下移。
在“粮”字的下方船身的吃水线上,他看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用白色颜料画上去的符号。
一个由“坤卦”和数字“七”组成的组合符号。
崔器的瞳孔骤然收缩。
找到了。
……
半个时辰后。
淮安闸漕运司衙门。
崔器大步走进了这座充满了潮湿霉味的官衙。
石破金抱着他那柄用麻布包裹的巨斧紧随其后。
五十名换上了归义军制式皮甲的精锐分列两旁,将整个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身穿绿色官袍、八字胡、山羊眼的守闸主簿从内堂迎了出来。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漕运重地!”他色厉内荏地喝道。
崔器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用火漆封缄的公文。
然后当着那主簿的面撕开了封印。
将那份盖着“御史台之印”的勘验令展开举到了他的面前。
“奉御史台令查办‘骨大师’通敌一案。所有三日前自彭城出发、船身标有‘坤’字头的纲船立刻停船接受检查。”
崔器的声音不高但字字都像铁锤一般砸在了那主簿的心上。
主簿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山羊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那份勘验令,而是对着崔器拱了拱手,脸上堆起了虚伪的笑容。
“原来是御史台的钦差大人!失敬失敬!”
“只是……”他话锋一转,“大人您来得不巧。昨日转运使司刚刚下了加急公文。淮河上游普降暴雨为防汛情,淮安闸即刻起进入‘汛期调度’。”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同样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
“按照我朝《漕运则例》第三章第七条,‘汛期调度’期间为保军粮优先通行,所有非军粮船只一律停航避让。所有关卡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开舱查验。”
他将那份公文举到了崔器的面前。
公文的末尾那枚硕大的官印赫然写着:
“江淮转运使司之印”。
崔器看着那份公文眼睛微微眯起。
他知道自己碰上钉子了。
一个软的但比任何石头都硬的钉子。
《大唐六典》规定御史台有“纠察百官”之权。理论上天下任何一个衙门它都能查。
但是《漕运则例》是由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联合颁布的专项条例。其中明确规定漕运系统由“转运使司”垂直管辖。
两套完全不同的官僚体系。两种互不统属的权力来源。
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现在它们在这里撞上了。
“崔某奉的是御史台令。”崔器的声音冷了下来。
“下官遵的是转运使司的公文。”那主簿寸步不让,“钦差大人您是御史,下官是漕官。咱们各行其是各守其职。您的‘规矩’管不了下官的‘规矩’。”
“你的意思是这船我查不了?”
“下官不敢。”主簿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大人若要查,请先去江宁拿到转运使大人的手令。否则下官若是私自放行耽误了北地的军粮,这个罪责……”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崔器的手缓缓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他身后的石破金已经将那柄巨斧从麻布中抽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
就在这时。
一个温和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内堂传了出来。
“刘主簿,不得对钦差大人无礼。”
一名身穿五品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材微胖面白无须,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和气生财的笑容。
“下官江淮转运副使吴有子,见过御史台的大人。”
他对着崔器深深地作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