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浓郁水汽、肥皂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被极力洗刷后残留的奇异气息涌了出来。
守在门口,早已心急如焚的谢蕴和沈如懿立刻站起身,紧张地望过去。
只见沈如兰裹着干净的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被泉水洗过的星辰,皮肤更是透出一种健康的、近乎半透明的红润光泽,细腻得看不见毛孔,整个人像是年轻了许多,虽然疲惫,却难掩一种脱胎换骨后的轻盈与生机。
“如兰!”
“姐姐!”
两人异口同声,快步上前。
谢蕴一把扶住妻子有些发软的身体,关切地问:“怎么样?还难受吗?”
沈如兰靠在他怀里,长长地、舒畅地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明显的笑意:“过程……真是一点都不行。”她想起那地狱般的三个小时,心有余悸地皱了皱鼻子,“太疼了,太臭了,简直不是人受的罪!”
但她随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丈夫和弟弟,语气变得无比肯定和欣喜:“但是!结果很好!非常好!我现在感觉……像是把几十年的老锈一下子全刮掉了,浑身轻飘飘的,舒服得不得了!你看我这皮肤!”她伸出依旧光滑细腻的手臂,语气带着点小得意。
谢蕴看着妻子这惊人的变化,又是心疼又是高兴,连连点头:“好好好,结果好就行!结果好就行!”
沈如兰将目光转向弟弟沈如懿,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带着姐姐独有的心疼和提醒:“懿儿,接下来轮到你了。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她顿了顿,语气沉凝:“你姐夫虽然当年滞留海外,吃了不少苦,但说到底,更多是颠沛和精神上的,身体根基还在,年纪也相对轻些。但是你不一样……”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衣服,看到弟弟身上那些在远征军战场上留下的、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和更深处的暗伤。
“你战场上受了那么多伤,子弹、弹片、恶劣环境……那些东西都留在你身体里,成了沉疴旧疾。这洗髓丹的药力,估计会主要冲着这些地方去……”她想起自己仅仅是排毒就那般痛苦,弟弟要清理这些顽固的“战场遗迹”,其过程恐怕……
沈如兰深吸一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条干净厚毛巾,塞到沈如懿手里,语气不容置疑:“你进去后,别的先不管,先把这毛巾咬住!一定咬住了!免得……免得疼极了,伤到自己舌头。”
她又补充道:“里面……我已经尽量收拾了,但味道可能还有点……你忍忍。”
沈如懿接过毛巾,那柔软的棉布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他听着姐姐的描述,看着姐夫和姐姐蜕变后的状态,再想到自己身体里那些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旧伤,心中已然明了。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直面过往、刮骨疗毒般的决绝。
“我知道了,姐姐,姐夫。”他声音低沉,“我去了。”
说完,他握紧毛巾,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那间刚刚见证了两次生命蜕变的洗漱间。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与自己身体里沉淀的战争创伤的直接对话,其痛苦,恐怕远超想象。
沈如懿走进洗漱间,反手锁上门。他看着这个刚刚被姐姐“洗礼”过、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诡异气息的空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半分犹豫,利落地将身上衣物尽数脱下——正如姐姐提醒的,一会儿肯定不能要了,何必麻烦。
他赤身站在地砖上,略显清瘦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军人铮铮铁骨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滇缅战场、野人山留给他的永久印记。
没有丝毫迟疑,他将那颗异香扑鼻的洗髓丹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入喉间。
他默默拿起姐姐给的厚毛巾,折叠好,紧紧咬在齿间,肌肉微微绷紧,等待着那传说中的痛苦降临。
没有让他等太久。
仅仅几分钟后,那温和的暖流骤然变成了滔天巨浪!仿佛在他体内引爆了一座火山,又像是无数把烧红的钢刀,从他那些陈年旧伤的疤痕深处猛地迸发出来,疯狂地搅动、切割、冲刷!
“唔——!!!”
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即使咬紧了毛巾,沈如懿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想象的剧痛冲击得眼前一黑,喉咙里爆发出被毛巾死死压抑住的、野兽般的沉闷嘶吼。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痉挛般绷紧,额头上、脖子上、手臂上青筋暴凸,如同虬龙盘绕!
这痛苦,不仅仅是洗髓排毒的普遍性疼痛,更带着一种针对性极强的、复仇般的清算!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深嵌入他骨头缝里、与血肉长在一起的弹片碎屑,那些因为恶劣环境和重伤留下的阴寒湿毒,此刻都被那霸道的药力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强行剥离!这个过程,无异于将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并且是在全身范围内同时进行!
与此同时,比谢蕴和沈如兰那时更加浓烈、更加具有侵略性和腐败气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黑色浓烟,从他全身每一个毛孔,尤其是那些旧伤疤处,疯狂地喷涌而出!那味道,混合了硝烟沉淀的金属腥气、血肉腐烂的窒闷、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腐朽……瞬间充斥了整个密闭空间。
这气势,果然非凡!这势头,当真势不可挡!
门外,刚刚缓过劲、还在感受新生喜悦的谢蕴和沈如兰,几乎是同时脸色大变!
“我的老天爷!”沈如兰猛地捂住口鼻,连退好几步,一把拉住谢蕴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老头子!快!快闪!这味道……这味道不对!”
谢蕴也被熏得头晕眼花,那味道穿透力极强,直冲天灵盖,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当机立断:“走!去后院!开窗!这比我们俩加起来还臭十倍!太臭了!块跑!”
两位刚刚经历完“洗礼”、感觉自己身轻如燕的老人,此刻也顾不得形象了,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主屋区域,冲向通风最好的后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有余悸地回望着主屋的方向。
而洗漱间内,沈如懿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惨烈的白热化阶段。他咬死了毛巾,凭借着在野人山炼狱中磨砺出的、远超常人的意志力,硬生生扛着那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昏厥的剧痛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在污浊与恶臭中,进行着一场一个人的、沉默而壮烈的“身体光复战役”。
洗漱间内,沈如懿的意识在滔天的痛苦和恶臭的包裹下,已经开始模糊、涣散。极致的生理折磨撕开了理智的防线,将深埋心底数十年的情感彻底释放。
在眼前的一片扭曲昏黑中,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两张模糊而慈祥的面容——那是他早已逝去的爹娘。他们穿着记忆中的长衫和袄裙,正温柔又带着几分焦急和心疼地看着他。
“啊爹……啊娘……” 被毛巾堵住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带着哭腔的呼唤,泪水混合着脸上不断渗出的粘稠黑水滚滚而下,“儿子……儿子好想你们……真的好想……”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父母庇护的幼子,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向着记忆中最温暖的港湾寻求慰藉。这份思念,跨越了生死,在此刻被剧痛无限放大。
然而,这片刻的精神恍惚立刻被更猛烈的现实痛苦击碎!
“啊啊啊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高压电流混合着万根钢针同时穿刺的钻心剧痛,猛地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腿骨、脊椎,一路闪电般窜上天灵盖!这疼痛是如此尖锐、如此彻底,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从这具正在被强行改造的躯壳里硬生生撕扯出来!
他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旧伤疤处的皮肤更是如同被再次撕裂般剧痛。他再也支撑不住,蜷缩着倒在湿冷的地砖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咬在嘴里的毛巾几乎要被牙齿洞穿。
这一刻,他不仅在排出身体的毒素和暗伤,更像是在经历一场灵魂的酷刑。野人山的饥饿、寒冷、战友倒下的身影、子弹穿透身体的灼痛……所有被刻意尘封的战争创伤,连同对父母的思念和失去他们的痛苦,全都在这洗髓丹霸道药力的催化下,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与肉体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席卷一切的毁灭性风暴。
他在地上翻滚,指甲无意识地在瓷砖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剧烈摇摆,唯有那钻心蚀骨的痛楚和爹娘虚幻的面容,是这片黑暗混沌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刮骨疗毒,刮的不仅是身体的沉疴,更是心灵的积郁。其惨烈程度,远超之前的谢蕴和沈如兰。小九这份“大礼”,对这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而言,其分量,沉重得足以撼动生死。
就在沈如懿的意识在无边痛苦中几乎要被彻底吞噬,身体蜷缩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死死抠抓,几乎要磨破指甲时——
异变突生!
洗漱间内,那弥漫的恶臭与蒸腾的水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一个淡淡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虚影缓缓凝聚显现。
那虚影赫然是小九的狐狸形态!它通体仿佛由纯净的光晕构成,轮廓清晰,琥珀色的眼眸如同两盏温暖的明灯,在这污浊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神圣而醒目。
虚影小九悬浮在沈如懿上方,低头看着在地上痛苦挣扎、几乎失去理智的曾舅爷爷,它的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心疼,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它张开嘴,一道清晰而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沈如懿近乎崩溃的心神深处:
“坚持住!曾舅爷爷!坚持住!”
这声音如同醍醐灌顶,让沈如懿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明。
虚影小九的目光落在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指甲翻起、渗出血丝的手指上,急忙喊道:“手别抓地!抓毛巾!脏了没事,坏了再买! 别伤着自己!”
它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仿佛一根救命稻草,抛向了在痛苦海洋中沉浮的沈如懿。
沈如懿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了那团温暖的光晕,听到了那急切又关切的声音。残存的意志力让他遵循着这指引,松开了抠抓地面的手,转而死死抓住了身下已经被污秽浸透的厚毛巾,十指几乎要勒进棉布里。
“对!就这样!抓住!熬过去!药力正在清理你最深的暗伤,这是最关键的时候!” 虚影小九的声音继续鼓励着,那光晕微微闪烁,似乎也在消耗着某种力量,“想想熬过去后的轻松!想想以后!您还能看着丫丫长大,看着这个家越来越好!坚持住!”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神迹般的援助和话语,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沈如懿濒临枯竭的意志之中。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但抓住毛巾的手更加用力,蜷缩的身体虽然依旧因为剧痛而颤抖,却不再无意识地自残。
那光晕构成的狐狸虚影又坚持了片刻,看着沈如懿的状态稍微稳定了一些,才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如同雾气般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它的出现和那几句关键的话语,却成功地将沈如懿从彻底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为他注入了挺过这最艰难时刻的勇气和方向。
剧痛仍在继续,恶臭依旧弥漫,但这一次,沈如懿的心中多了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那是小九带来的希望之光,支撑着他,在这脱胎换骨的炼狱中,继续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虚影小九的鼓励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投下的一根锚链,让沈如懿在意识混沌的深渊中勉强稳住了心神。他死死咬着毛巾,双手攥紧那湿滑肮脏的布条,用尽在野人山炼狱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对抗着那无休无止的剧痛。
然而,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的短暂间歇。
更猛烈的一轮冲击,如同积蓄了全部力量的海啸,轰然降临!
这一次的痛苦,不再是尖锐的穿刺或撕裂,而是更加宏观、更加彻底的毁灭感。
沈如懿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从骨骼到内脏,从肌肉到神经,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无形的、巨大无比的碾压机里!巨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情地、缓慢而坚定地碾压下来!他能“听到”自己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能“感觉”到内脏被挤压变形!
这还没完,碾压之后,是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捏碎!每一寸肌肉纤维,每一段骨骼,都被强行捏碎成齑粉!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像是身体被某种力量强行打开,暴露在药力的洪流之下,任由其冲刷涤荡……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捏碎和碾压!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仿佛永无止境。他的意识在这极致的摧残下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痛苦的感知。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只能在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只有偶尔不受控制的剧烈抽搐,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活着。
时间在这种状态下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