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下书页粗粝泛黄，那行“影傀之术，源于前朝司天监。欲解‘焚心’，先明其源”的小字，如同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灼烧着青瑶的视线。前朝司天监？那不是观测天象、推算历法的机构吗？怎会与培养杀手、炼制奇毒的“暗香阁”扯上关系？这书中记载的古怪符号、星辰轨迹、经脉走向，又代表着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强压下立刻翻阅的冲动，将那本无名的旧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这东西，比玉簪头、比紫髓根茎，都要危险百倍！若被人发现她藏有涉及前朝秘辛、尤其是可能与“暗香阁”根源相关的物件，顷刻间便是杀身之祸！
窗外夜色浓重，投书之人早已杳无踪迹。那玄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仅能洞悉宫中动向、知晓“焚心”之秘，竟连这等尘封的、恐怕连“暗香阁”内部也未必人人清楚的起源之事，都能探查到，并以此书相赠？他所说的“共同敌人”，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层，直指那神秘莫测的“暗香阁”背后更深的阴影。
这一夜，青瑶几乎未曾合眼。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亢奋交织，让她处于一种极其脆弱又异常清醒的状态。体内“焚心”之毒似乎也感应到了这本能般的危机感，蛰伏得比往日更深，只余下那本无名旧书紧贴胸口传来的、冰冷而沉重的存在感。
二
天刚蒙蒙亮，坤宁宫便开始了新一日的运转。青瑶强撑着起身，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脸色也比昨日更显苍白。墨竹见到她这般模样，只当她是因即将调往乾清宫而紧张忐忑，或是昨夜果真“感染风寒”未愈，倒也未曾多疑，只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去乾清宫当差的注意事项。
用过早膳，便有乾清宫的小太监前来引路。青瑶向皇后叩首辞行。皇后端坐凤榻，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依旧是那副雍容平和的姿态，只淡淡道：“去吧，谨记本宫昨日之言。”
“奴婢谨记。”青瑶深深叩首，起身时，能感觉到皇后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依旧缠绕在她背上，直至她退出殿外。
踏出坤宁宫那巍峨的宫门，青瑶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从一个牢笼，踏入另一个更核心、更危险的牢笼。乾清宫，帝王的起居与理政之所，这里汇聚着帝国最顶尖的权谋与机锋，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引路的小太监沉默寡言，脚步轻快。穿过层层宫门，乾清宫那庄严肃穆的殿宇渐渐呈现在眼前。与坤宁宫的雍容华贵不同，这里的气氛更显冷硬、简练，连空气都似乎凝滞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文书房位于乾清宫西侧的一处配殿，并非核心机要之地，但能接触到大量往来文书、图籍。负责管理文书房的是一位姓张的掌司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里透着精明与打量。
“你就是皇后娘娘那边过来的青瑶？”张公公上下打量着她，声音尖细，“陛下开恩，让你来此当差，是瞧得上你那点歪才。这里的规矩，比别处更严！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手脚麻利些，把你分内的事做好，便是你的造化！”
“奴婢明白，谢公公提点。”青瑶垂首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张公公似乎对她的恭顺颇为满意，指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给她，桌上已然堆起一小摞等待整理的舆图册页。“这些是历年北疆各地的地形勘测图，有些模糊不清，有些残缺不全，你的差事，就是将它们分门别类，核对补全，若有实在无法辨认的，便标注出来。记住，务必仔细！”
“是。”青瑶走到那张属于她的、略显陈旧的小案前坐下。桌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虽不精美，却也齐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纷乱的思绪，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舆图上。
她知道，这是皇帝对她的又一次考验。考验她的能力，也考验她的耐心与定性。
三
文书房内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三四名同样负责文书整理工作的太监，皆埋首于各自的案牍之间，殿内只闻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气氛沉闷而压抑。
青瑶收敛心神，开始工作。这些北疆舆图远比她在西暖阁誊录的那些更为精细、复杂，涉及山川河流、关隘城堡、甚至部分兵力驻扎标记，许多地方因年代久远或绘制时的疏漏，确实模糊难辨。
她需要调动全部的记忆力、推断力，以及之前在御药房和西暖阁积累的、关于北疆地理的零星知识。这工作枯燥而耗神，但她做得异常专注、细致。她补全的每一个地名、每一条河流走向，都力求有据可依，逻辑清晰。她甚至能根据周边地形，推断出某些残破标记可能代表的驿站或烽火台。
她刻意控制着速度，既不显得拖延，也不过于突出，补全的内容也保持在“合理推断”的范围内，绝不触及任何可能涉及军机要害的敏感信息。
期间，张公公过来巡视了两次，站在她身后，默默看了片刻她补全的图样，并未出声，但那审视的目光，却如同实质，让她脊背发凉。
午时，有太监送来简单的饭食。青瑶默默吃完，几乎未曾与旁人交流。那几个太监似乎也对她这个新来的、而且是宫女身份的同僚抱有疏离，并未主动与她搭话。
这种被孤立的感觉，反而让青瑶稍稍安心。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那本无名旧书带来的冲击，并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下午，她继续埋首于舆图之中。就在她核对到一份标注着边境某处山谷的详图时，目光猛地一凝！
那山谷的形态，以及旁边用特殊符号标记的一处泉眼，竟与她昨夜在那本无名旧书中看到的某一幅描绘“地脉节点”的图案，有七八分相似！书中注解那符号，代表“阴煞汇聚，水火相冲”之地！
这舆图是兵部勘测所用，标注的应是地形地貌，为何会与那本涉及前朝司天监、看似玄奥诡异的书中的图案相似？是巧合？还是……这看似普通的地形图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不敢表露分毫，只是默默将这幅图样和对应的地理位置牢牢记住。心中那关于“影傀”与“司天监”关联的疑团，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四
接下来的两日，青瑶便在乾清宫文书房这种枯燥、压抑却又暗藏玄机的环境中度过。她表现得如同一台最精密的机器，沉默，高效，准确。她补全的舆图得到了张公公一句不咸不淡的“尚可”评价。
她利用一切可能的间隙，偷偷翻阅那本无名旧书。书中的内容晦涩难懂，大多是关于星辰运行、地脉气息与人体经络之间某种玄妙联系的论述，其间夹杂着许多她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术语。但看得多了，她渐渐摸到一丝门道——这本书的核心，似乎是在阐述如何利用外界特定的“能量”（星辰力、地脉气）来引导、激发乃至改变人体的潜能，其中也涉及了多种利用药物、金石辅助的方法，其原理阴狠诡谲，与正统的武学、医道大相径庭。
而“焚心”之毒的描述，虽未直接出现，但书中多次提到一种以“赤焰藤”为君药，辅以多种阳性燥烈之毒物，用以“焚经灼脉，催发潜能，可控心神”的歹毒方子，其症状与“焚心”之毒发作时的痛苦几乎一致！书中更是明确指出，此类剧毒往往需以属性截然相反、且更为珍稀的“阴寒”之物为主，配以复杂法门，方能化解，若强行以温和药物压制，终将导致阴阳失衡，爆体而亡。这正好印证了那玄衣男子关于“紫髓”只能缓解、无法根除的警告！
这本书，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解惑之书”！它不仅揭示了“影傀”和“焚心”可能的来历，更指出了一个模糊的解毒方向——寻找属性极寒的珍稀药材，并辅以特定的方法！
然而，书中提及的那些“阴寒”之物，如“九幽冰魄”、“玄冥真水”等，名称听起来比“冰心散”所需的药材更加虚无缥缈，而那“特定方法”，更是涉及复杂的经络引导和外部能量的运用，艰深晦涩，绝非她眼下能够理解和实施的。
希望似乎更清晰了，但通往希望的道路，却显得更加漫长和艰难。
五
这日傍晚，青瑶结束了一天的差事，拖着疲惫的身子，跟着引路太监返回宫人住处（乾清宫的宫女有专门的聚居区域，离正殿稍远）。刚走到半路，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小宫女，塞给她一个小布包，低声道：“青瑶姐姐，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完，不等青瑶反应，便飞快地跑开了。
青瑶心中一惊，握紧那个布包，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狭窄却独立的小屋后（因在乾清宫当差，待遇稍好），才谨慎地打开。
布包里没有字条，只有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的、颜色深蓝近乎发黑、触手冰冷刺骨的……石头？这石头不过拇指大小，表面布满细密的气孔，散发着一种与“紫髓”截然不同、却同样沁人心脾的寒意。
这是何物？
她凑近细看，发现油纸内侧，用极细的墨笔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正是那本无名旧书中，代表“水”与“寒”的特定标识！
是那玄衣男子！他送来了新的东西！这块寒石，是另一种压制“焚心”的宝物？还是……与“冰心散”有关的线索？
她尝试着运转了一丝体内微弱的气息（这是“暗香阁”训练的基础），去接触那寒石。顿时，一股精纯冰冷的寒意顺着手臂经脉流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体内“焚心”之毒带来的燥热，竟也随之平息了不少！
果然有效！而且，这股寒意比“紫髓”更加直接、霸道！
狂喜之余，她立刻意识到，这寒石恐怕也如“紫髓”一般，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无论如何，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寒石小心收好时，目光再次落在油纸内那个代表“水”与“寒”的符号上，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本无名旧书中提到，某些极寒之物，需以特殊容器盛放，或以特定属性的物质隔绝，否则寒气外泄，效用大减，甚至可能伤及自身。这油纸……似乎并非普通之物，触手微凉，质地也更为细密。
她仔细摩挲着那张油纸，凑到鼻尖轻嗅，除了那寒石本身的冰冷气息，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不是寻常寺庙所用的那种浓郁檀香，而是更清冽、更高雅的一种。
这味道……她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脑中灵光一闪！是了！皇后书房那日更换的“雪中春信”御香！那香饼在未焚烧时，似乎就带着一丝类似的、极其清冽的檀底冷香！
难道……这包裹寒石的油纸，竟与宫廷御用的“雪中春信”香有关联？！是制作时的某种辅料？还是……
一个大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浮上心头。
那玄衣男子，他能接触到宫廷御香？甚至可能……与负责宫廷用度、乃至掌管部分库藏的部门有关？他到底潜伏在宫中的哪个角落？！
就在她为这个发现而心神剧震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张公公那特有的尖细嗓音：
“青瑶，开门！陛下传召！”
陛下传召？！
在这个时辰？！
青瑶骇然变色，手忙脚乱地将寒石与油纸塞入怀中，又确认那本无名旧书藏得万无一失，才强作镇定地打开房门。
门外，张公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收拾一下，即刻随咱家去见驾。陛下……正在西暖阁等你。”
西暖阁！又是西暖阁！
夜色已深，皇帝为何突然在此时于西暖阁召见她？
是因为她这两日在文书房的表现？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青瑶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怀中的寒石，冰冷刺骨，仿佛在提醒她，前方的路，每一步都踏在冰刃之上。